顾航冲我点了点头，他手指轻巧地捏住最外层的马油绳，就那么一拉，我这才发现这坛子酒竟然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坛盖。
“这酒是三月的桃花、七月的桂花和绍兴陈年的黄酒勾制而成，酒香清纯，皇上初得了这坛酒时，说这酒是少女的豆蔻年华。”
顾航将酒坛稍稍朝我推了推，我仔细嗅着，的确是清醇的味道，热烈的黄酒香气融合了桂花的甜和桃花的青涩，还真就让人联想到豆蔻年龄的少女。
“顾大人，这么好的酒，该有个名字的吧？”
顾航一层一层解下油纸，得意地回答：“嫦娥醉。”
“嫦娥醉？有意思，嫦娥喝了都醉吗？”
“果真，贵妃娘娘懂了皇上的雅兴。”孤航伸出大拇指的称赞让我落了一地鸡皮疙瘩，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回复这个夸奖。
酒醉的人对着月亮看，就能看到重重叠叠的小山峦，广寒宫就在山峦之间，而玉兔正挂在桂树上荡秋千。
“是不是熏好的兔子？怎么挂的，是哪个地方的特色吃法？”
皇后娘娘看着我一脸的馋相，禁不住笑了出来，“你怎么能想到吃的上去？皇上知道了，肯定要生气的。”
在这个醉酒的故事里，是没有嫦娥的，我问皇后娘娘为什么看不见嫦娥呢？皇后娘娘看着窗外黑咚咚的天，轻轻说了句：“镜花水月，看不见的才够美。”
“嫦娥奔月的故事，娘娘知道吧？皇上喝了酒，来了兴致，给臣讲了嫦娥奔月的故事，臣一直困惑却没敢问嫦娥去哪儿了，哈哈哈哈，虽是嫦娥奔月，却不见嫦娥，这嫦娥怎么醉呢？难道是嫦娥喝醉了钻到酒桌底下……”
“顾大人，这酒炉真是太别致了，”我打断了顾航的话，问起酒炉，“我从未看到过这样的酒炉，是金陵特制吗？”
“娘娘见笑了，这酒炉全天下也只此一个，微臣没有旁的爱好，就是喜爱捣鼓酒具而已。”
顾航掀开盖子，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连一旁站着的翠儿他们都忍不住深吸气，这酒啊，光是闻见就要醉了！
小厮拿来了火烛，顾航娴熟地点燃小酒炉，将酒顺着斗倒入酒炉温了起来，注视着充满暖意的小火苗，我紧了紧身上的毯子。
“夜里还是有些凉的，娘娘稍等，这酒一定得在云开月来的寒风里小酌，才不虚此酒。”
“顾大人，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在酒窖里存了这么多其他人的酒呢？”
“娘娘见笑了，实在是臣就这点爱好，诸位大人有一半都是臣以酒会友得来的情谊，只谈风月山水，不谈政事，便没有什么负担，情谊也多了几分真挚。臣岳父是金陵书馆的馆长，他的许多学生也乐得与臣谈诗论道，饮酒聊天。书生是国之后备，官员们的小心思无非是寻千里马或榜下捉婿罢了，久而久之，喝酒便都来寻我，我这园子大也舒坦，房间多，大家若是醉了便能休息一晚；前几年整修了地窖，便用来存酒，朋友们若是谁得了好酒便存到臣这儿。”
“原来如此，顾大人清风俊朗，必然是个很好的朋友。不瞒大人说，进了宫我也交了新朋友。”
顾航微微起身为我斟酒，”娘娘性情天真，臣早就听闻娘娘鲜衣怒马的英姿，不愧是大将军府的人。“
”顾大人，“我端起酒杯，酒香入肺，黄酒的热辣和上升的酒温就像酒炉下的小火苗一样窜起，走遍四至百骸，一下就不冷了，”你怎么这么爱夸人呀？“
”臣是真心实意倾佩大将军为人，臣自幼读书，虽不曾上战场杀敌，但保家卫国的道理也读了不少，大将军这一路来的经历，是臣心之向往又由衷钦佩的，他写的战场赋，每每读了都叫人热血沸腾，恨不能举枪杀敌，杀他个片甲不留。“
顾航是个话痨，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他说别人都爱找他喝酒了，虽人到中年，却有一股少年意气，看他兴致盎然站起身对着月亮开始吟诗，我忽然就理解了昭淑妃说的“诗人染月华”的那种意境，人生在世，清高何妨，就是要恃才傲物，像皎洁的月光一般，看得见的是清冷，看不见的是热情。而文人总是多愁善感的，他们更需要月亮，好酒，朋友来抚慰自己出世的那一丝灵气，在这纷纷扰扰柴米油盐的俗世中，找到一点飘飘然的快乐。
“贵妃娘娘，此夜当真配得上这坛好酒！”
这是顾航昏过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夸我的。
日上三竿，昨夜喝的酒都成了夜里的梦，好酒不上头，回味无穷。
今日日头很高，我披了件藕粉色的褂子，特意从小匣子里拿了珍珠耳环戴上，挎着翠儿给我编的小布篮就要上街去。
“娘娘怎么不多休息休息？”
顾航眯眼笑得像个狐狸，微微弯腰冲着我关切道。
“顾大人，咱们可是喝过酒的交情，你可不能拦我哦。”
“臣不是来拦着娘娘的，臣来给娘娘送人手，翠儿姑娘是娘娘身边的贴心人，怎么好拿重物呢。”
“顾大人，你这可诓不了我，我就上街去转转，不花银子。”
“娘娘，”孤航面带惊讶，表情夸张，“难道娘娘不想买一点上好的金陵特产带回宫去，送给诸位娘娘吗？金陵金箔可是一绝，云锦那是不亚于蜀锦苏绣的精品，再者，臣本来想向娘娘推荐一家烧窑铺子，臣的烧酒炉就是在那儿烧制的，看来娘娘不感兴趣……”
“谁说我不感兴趣了！你派的这小生看起来弱不禁风，再，再给本宫来两个人！”孤航笑眯眯地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画着街巷的位置，又指了指第一人说他认得金陵所有的路，临走的时候，还恭祝我满载而归，呵，这个老狐狸。
“你认得金陵所有的路？”我怀疑地打量着这个少年，他的体魄当真算不上健壮，总感觉衣服大了一号，少年的五官略微紧凑，单眼皮，一笑就眯成一条缝，唯独那一双剑眉格格不入，就好像，眉峰处的气宇轩昂被狭长的眼角给截断了，可惜得很。
“小姐，小的的确认得所有的路，但凡是人和畜生能走的，我都认得。”他微微颔首，年纪不大，但话语间透着一股稳重，怪不得孤航派他看着我。
“你怎么说话的，畜生走的道，跟咱们娘娘走的能一样？”翠儿忽然凶巴巴地训斥道，我有些惊讶，扭头看向她，却看到她对我挤眉弄眼，凑到我耳朵边小声说：“要不要甩掉他？”
我咳嗽了一声，动了动嘴皮子:“不至于，不至于欺负个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顾导，是顾管家的儿子。”
顾导，这个名字，还真是得认识路，顾管家我知道，那是孤航的心腹，所以多年前就赐了姓氏，没想到这孩子居然是顾管家的儿子。
“顾导，好名字，我们先去那个烧窑铺子吧。”
站在这个烧窑铺子前头，我浑身都在抗拒走进去。
“就这？”
不得不说，如果形容一个人的外表普通，是用“其貌不扬”，那这个烧窑铺子的外观，得是“其貌故意自贬”。
“这间铺子的老板是个怪人，从我们家老爷这都赚了不少钱，可就是不整修一下铺子，他是个痴人，只关心自己的烧铁棍和炉子，至于旁的，怕是根本不在意。”顾导见我踌躇不前，便心领神会地解释道。
“这还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点了点头，“来都来了，就进去看一看这铺子到底神奇在哪儿，竟然吸了你们老爷那么多金子。”
铺子不大，倒是这脚下零零散散的烙铁片，和杂乱堆积的木头块都表明：铺子的老板的不修边幅。
“顾小管家来了，”猛的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翠儿也是，她下意识往我身前站了站，还伸出手护住我，我心里一暖，“没事儿。”
“庄生，你怎么又故意吓人！”顾导两步上前，从一堆小山一样的木板中拎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书读了没？小心先生还打你板子。”顾导似乎和这个小孩很熟络，也难怪，孤航估计是把烧酒炉之类的活都交给了他。
“你爹呢？”
“顾大老爷又想出新玩意儿啦？酒炉好用不？上面的金箔花还是我勾的……”这小孩有趣，虽然穿着的衣服已经脏兮兮的，却不是便宜的料子，舍得让他钻木头堆里乱造，足以说明铺子老板的吸金能力，不过这鞋子一样一只就让人费解了，他的鼻子上还有一小搓灰，两只眼睛圆溜溜地偷瞄着我们，嗯，也是个小话痨。
“别啰嗦，快去叫你爹！有贵人来了。”顾导绷起脸装凶，可这小孩儿明显不怕他，笑嘻嘻地戳着他的手，“哎呀，我爹你不知道？忙着呢，得麻烦贵人自己过去。”
越过里面的一道木头门，我终于见到了铺子的核心产业：一个巨大的打铁台，旁边堆着各种纸样，丝毫不怕不小心燃了；大铁台对面是一个正在冷却的炉子，怪不得我一进来就觉得暖和，铺子老板正在对着一份纸样细细端详，压根没察觉进了人。小孩儿刚要开口叫他，就听见他大喇叭一样的声音响起：
“我不是说了不要随便进来的吗？庄生！”
“顾府的顾小管家带着贵人来了！爹！”
小孩儿也扯着嗓子喊，好像他们不这样就没法交流。
“老板常年打铁，耳朵背了，如果不大声他就听不见。”顾导小声似是看见我皱眉，便对我说。
“什么？！贵了？！”
“是贵人！”
“谁来了？！”
“顾小管家！”
“什么管子？！”
“爹啊！”
“不是让你别进来玩吗？庄生！”
我听着这对话目瞪口呆，仿佛两个大喇叭，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嗡嗡地在我耳边炸开，不是，我说这老板就不能扭个头看我们一眼吗？
“庄老板，是我，江宁织造府的顾导！”
“讲你知道？知道什么？！”
得了，顾导也加入了宁可喊话就是不扭头的奇怪行为里。
“我说……”我忍不住开口，却被老板重重地拍桌子吓到，“这个冯老三，就是个疯子！”
让我感动的是，老板在骂完冯老三之后，他终于转头看向了我们，感谢冯老三。
“庄生，你……”显然他没想到，庄生的身后还站着三个人，他认识的顾导，和两个女子。
“刚熄了火，开工得明天了。”虽然顾导威逼利诱再三要求他为我表演一下如何烧制酒器，但老板还是义正言辞刚正不阿地拒绝了。
“你这个犟驴，你知不知道……”顾导担忧地看了看我，又放小声音，可中途似乎想到声音小了他听不见，便戛然而止。
“我也没说要看烧制啊，顾导你别为难老板了，”我心中觉得好笑，果然孤航的人和他是一个性子，外冷内热，我知道顾导是怕我不高兴回头跟孤航告状，对着老板，学着庄生的样子吼道：
“我是有要烧的器件，怎么样，谈价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