骠骑将军陈辟火小的时候身体结实地像个小牛犊,要比同龄孩子高一点,却是个泪包。
打架输了,哭;被爹训了,哭;妹妹不听话,哭;唯独爹娘死的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掉,爹说他已经是男子汉了,要保护好妹妹,所以不能哭哭啼啼像个娘们儿,他知道,以后陈家就要靠他了。
这些年,哥哥又当爹又当妈,从一个寂寂无名的把总,靠着战场上的勇猛一路成了将军,有那嫉妒的人说他是踩了狗屎运,可战场上的狗屎运也不是谁都能踩的,一个不小心就是马革裹尸。
皇上可以不给我面子,但皇后娘娘一出马,我哥哥就顺利来到了内廷,虽是亲哥,我如今也是后妃的身份,妥当的安排在了雍翠宫的前殿。
“还住的惯吗?我来的时候,何姑姑非要让我把这个带上,是我”哥哥穿着便服,见惯了他盔甲战衣的模样,如今再见还有些恍惚了,“也不过是一月未见,怎么还眼泪汪汪的……莫不是有人欺负你?”我一头扎进他怀里,贪婪地感受将军府的气息。
“谁敢欺负我啊,我哥可是陈辟火,皇上亲封的骠骑大将军。”快速地在他衣襟上蹭掉眼泪,我抬起头抱住他的腰撒娇道:“住不惯,也不能回家。”
“……”我哥一脸黑线地低头看着我,“你这娇撒得我不习惯。”
“陈辟火,别扯那没用的,来,上菜!”
我拍了拍手,门啪的一声开了,这里距离小厨房有点远,我便早早命人把菜和肉都准备好放在了一边。小徐公公先是带着几个公公用冰块垒起一个四方格子,再端来一个沸腾的大锅,掀开盖子,一阵麻油香气顿时充斥了整个前殿,翠儿把准备好的菜和肉片依次放进去,翻滚的油汤卷着菜和肉,顷刻就变了颜色。
“这肉片可是刀工一流的御厨快切而成,筋骨都敲断了,易熟易烂;鱼片,最新鲜的鲳鱼最肥美的腹部,刺儿都剃干净了。”我得意地给哥哥介绍着,他却说:“我都开始冒汗了,大夏天的吃火锅?”
“别急嘛,大将军,”我朝小徐公公点点头,他把这一锅熟菜放入刚才搭好的冰格子里,热锅底和冰块碰撞冉起丝缕白烟,我轻车熟路地拿起一个小蝶,倒上芝麻油、辣根酱。
“不愧是我妹妹,走到哪里,都能享受生活。”哥哥感慨不已,又补充道,“不过你这样用冰,还这样大张旗鼓,不怕皇后娘娘训诫?”
皇宫里用冰是有规制的,冰窖是很珍贵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用,但是,我可是盈贵妃。
“我可是皇上亲封的盈贵妃!平日里也不怎么用冰,而且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我哥见我毫不在意的模样,也不再多说,他拿起筷子,我们两个神色严肃地盯着已经不冒白气的锅子。
“好了吗?”
“再等一下。”
“现在好了吗?”
“我先替你尝尝!”
抢肉这件事,是我们兄妹俩的乐趣,以我哥在军营的历练,我定然是抢不过他,却每次都能比他多吃一块,这就是默契。自从3岁没了爹娘,陈府就有些空了,哥哥遣散了一些佣人,只留下老管家和何姑姑,还有他们的亲人,出人头地,上阵杀敌,一开始只是为了不受人欺负,再后来是想要更好的生活,然后保家卫国……一步步到今天,出嫁的时候,我哥哭了,说“他的精神支柱被抢走了”,手下的副将吓得一激灵,连忙打圆场说将军喝多了,高兴的;这话想来还是传到了皇上那里的,盈贵妃这个身份,既是天恩,也是天威。
“发什么愣,吃饱了?”我哥没形象地剔着牙,撑着身后的软塌瞅我,看着他这样我顿时收起了感动,“吃饱了,该跟大将军说点正事儿。”
“听说你带回来一个女人,还跟海盗有关系?”
“你听谁说的?”
“我还用听?人家都恨不得在我面前开大会讨论陈辟火跟这个女人的关系了。”
“别一口一个女人的,她叫江海芳。”
陈辟火告诉我,江海芳是海的女儿。我正准备一个软垫砸过去,他面色凝重地对我说:“这件事,你不要告诉旁人。”
江海芳,是这次剿匪的海匪头子的女儿,陈辟火到了东海岛后没有立即出海剿匪,而是让亲信找了一户渔家住下来,他知道海匪之所以生生不息,内里都是官家的小九九。果然不出他所料,先是东海岛的郡守安排了接风宴,又是江海局的太尉自告奋勇要痛击海匪,陈辟火没有拒绝,该吃吃该喝喝,暗地里却派人观察海边渔民的情况。
果不其然,抓住了两个表面是渔民实则是海匪的奸细。一番审讯下,海匪说他们也很无奈,原本和地方官员商量好的,小打小闹,互惠互利,不杀人不抢官家货,但海匪也分好山头,出了内乱,这才劫了官船、杀了押运的人。如今犯了大罪,有一派匪首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成了恶匪。
江海芳,是保守派的匪首江大风捡来的,十五年前,江大风女人无数,每次上岸都要快活通宵,一次回船上的时候,捡到了一个襁褓女婴,不知道他发什么疯就给带回了船上,成了少当家。这边海匪内乱,激进派的头子杀了江大风,江海芳在弟兄们的掩护下逃上了岸,走的时候只带走了江大风给她雕的木船和襁褓里的一个金月牙。
这个金月牙,丞相府的嫡小姐人手一个。
“这么狗血呢?那这江海芳不会是……可京城距离东海岛数千里,她一个小婴孩是怎么过去的?”
“这也是我纠结的,这件事还没有上报给皇上,不过……”陈辟火摸摸了鼻子,第一次看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皇上也知道我带回来一个女人,他说我年纪不小了,你都嫁人了,我也该娶妻了。”
“唉,这不是每年都会跟你提一提吗?怎么,他们有人选了?”我哥如今的地位,娶妻由自己是不太可能了,但我还是希望哥哥能找到心仪的嫂子。
“他给了我几个人选,问我有什么想法,我一个大男人,能对人家小姑娘有什么想法……”
“得,我懂了,”我噗嗤笑了,“不就是见见人嘛,包在我身上。”
晚上,我躺在凉席上思考这件事。没娘的心酸,大概就是这样吧。若是娘还在,此时也得是个一品诰命夫人,自然可以为哥哥张罗这件事,不过还好,他还有我这个举世无双大靠谱妹妹。
起了个大早,我让翠儿多准备些甜点,今日得去拜访一下我的邻居昭淑妃娘娘,陈辟火给我的人选里,第一位就是昭淑妃的表妹胡芳若。
昭霞宫的布置丝毫不亚于我的雍翠宫,果然是得宠的妃子。宫女引我进了殿,却不是去内廷,而是来到了一个雅致的水涧亭子,只见一抹娇嫩粉艳的倩影,正半跪在地上。
“翠儿,淑妃这是在干嘛?”我一头雾水,原本对这位据说“才冠后宫”的淑妃娘娘就多有忌惮,如今这诡异的场景更是让我摸不着头脑。
“娘娘这是在葬花。”
“啊?葬花啊。”我心里吐槽,这模样倒像是在作法。
“贵妃姐姐怎的终于有了时间,可惜,花开花败不由己,此时错付了。”略带忧伤的柔婉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里,可这话却是让我不好意思了。
“对不住啊,我前两天实在抽不开身,小厨房做了些点心,你葬完花,咱们聊聊天。”
谁知昭淑妃忽然扶着宫女的手站起身,一张精美绝伦的脸上,三分悲愤、四分痛惜、再加三分讥诮:“盈贵妃娘娘言重了。”说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我行了个礼就走了。
走了?
我和翠儿面面相觑,一旁引路的宫女磕磕绊绊地说:“贵,贵妃娘娘,这边请。”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如坐针毡。昭淑妃喝茶的程序走了一道又一道,等能端起茶杯的时候,我似乎也不那么渴了。沉默,安静,只听见窗外蛐蛐儿的叫声,我竟然有点感慨,昭霞宫里的蛐蛐儿在耳濡目染中也能习得几句诗文吧。
“贵妃娘娘在看什么?”冷不丁被问道,这让我回忆起在将军府跟着先生读书的日子,可现在不能把头埋进胸里,我端起茶喝了一口,长舒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
“在看风。”
“风?”
“对,就是风。”我故作惆怅地抬起圆润的下巴,望向窗外,“风以为自己无形无声,无色无味,那只是一种狂妄罢了。”
昭淑妃明显来了兴致,她疑惑地歪头看向窗外,露出精致的锁骨:“贵妃何解?愿闻其详。”
“风以为自己是无情的,呵,却总是撩拨叶子的心脉,每一片叶子都要招惹,都留下自己的痕迹。”
说完这话,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余光看见翠儿低着头憋笑,文艺宫妃什么的,我太难了。可她却丝毫不觉得,还点点头,又问我:
“那风有色有味,又是何解?”
“这……这或许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吃了读书少的亏,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编,求救地看向翠儿,看到她手里的食盒,灵机一动,“咳咳,昭淑妃娘娘,本宫有一道甜点,名为‘风花雪月’,你尝过便知。”
翠儿从食盒里拿出一碟子雪花酥,我解释道:“你看,白梨汁浇盖如雪顶,风的味道被封印在了清爽的甜里,风是什么味道,只看品尝人的心境。”
这一番颇为尴尬抠脚的强行文艺让我心力交瘁,不过昭淑妃终于不复之前的高冷不屑,她的眼睛里多了两分对我的认同,“贵妃娘娘的意境……颇为有趣,受教了。”
我趁机把话题转向了她的表妹:“哪里哪里,昭淑妃才是最有才情的那个,听说昭淑妃的表妹小小年纪腹有诗书,想来还是太师家会教育孩子。”
昭淑妃没有否认,只是自谦说不敢自诩才情,看来这个表妹是读了不少书的,俗话说读书明理,娶妻娶贤,陈辟火经常出征在外,又要体恤将士,如今的位置也属实招人眼红,温柔小意和刁蛮任性都不合适,识大体明利害才是将军夫人最需要做到的。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些生活癖好之类的问题,我便从昭霞宫告辞。
温太师是天子的老师,更是天下读书人的老师,这位表妹估计只是凑数用的,皇上不会愿意让文官表率与一品武将联姻,可若是这位表妹真的适合,能和哥哥开开心心生活,那我也是要努力以争取。
下一位人选,是江州郡守的女儿,这位江州郡守是皇上在江南的心腹,也是娴妃父亲的下级。此前娴妃曾与我提起过,她在江南时与这位千金交好,性子倒是和娴妃有点像,最正经不过的大家闺秀。
我挑着灯,在纸上划来划去,已是深夜,陈辟火想必又是呼声震天四仰八叉,怒摔狼毫笔,这究竟是陈辟火娶妻,还是我选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