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站在门外,长身玉立,阳光洒在他月白的衣袂间,暖不透一身清寒。
我一敛衽,柔声,「见过太子殿下。」
然后依旧没放李河进门,眸光往后瞥了一眼,宝珠捧着一个册子匆匆赶来。
我望着太子,「姜府也有众多东宫送来的旧物,我已经着人连夜整理好了,殿下可一并带回去。」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身后的大门缓缓敞开,显出里边一片大小箱匣,在李河一众人等惊呆的目光中,我接过宝珠手中的账册递给了太子。
太子终于认真看了我一眼,却没接,「孤不需要这些东西,你自行处理好了。」
我也不勉强,转手把册子又给了宝珠捧着,淡淡道,「臣女,其实也不需要殿下归还的这些旧物,不如找个地方,全丢了吧。」
然后在李河等人更加惊呆的目光中,我温婉浅笑,「丢到沄河,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目光微动,许是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没有反驳。
相府的马车缓缓驶来,我向太子道,「委屈殿下暂时与我同乘一车了。」
他没说什么,上了马车,眸光落在车窗外。
我在离他最远的另一边坐着,也掀了车帘看车外街道,马车驶过闹市,缓缓朝前。
有人认出了相府的马车,越来越多人异样的眼光看过来,暗地里指指点点。
「看,那是姜家的马车!」
「姜家?」
「就是被厌弃的那个原来的太子妃家。」
零零碎碎的声音传来,我放下车帘,目光安静地落在裙摆上。
太子也听到了那些言传,回眸望着我,歉意地道,「孤不知道他们这样谣传,改天孤派人……」
我抬眸看他,「无事。」
一路无话。
到了地方,我下了马车,视野豁然开朗。
高崖壁立,草木丛生。
往下一看,沄水泱泱,浪涛翻滚。
这里,是沄河上游,悬崖之上,当初容钰遇刺落水的地点。
山崖上风很大。
长风浩荡,卷起我与他的衣袂,猎猎翻飞。
我凝视着太子的眼睛。
到这时候,我才发觉容钰生着一双桃花眼,只是天生多情的眸子,放在他身上,墨眸深处尽是无情。
从前他看我时有情,看别人时无情,如今他看别人有情,看我时无情,温和的神色之下,尽是冷漠疏离。我与曲樱之外的芸芸众生并无不同。
我捂着绞痛的心口,垂眸盯着地面,再度抬起头时,一滴晶莹的泪珠滚过脸颊,安安静静地滑落,留下几丝痒意。
我苦笑,「殿下,我从来教养严格,幼时在众人面前哭过一次,被罚抄了好几天书,还挨了手板。那时你心疼我,还给我讲了好多笑话,逗我开心。
「越长大,我越会掩饰情绪,只有在你面前,嬉笑怒骂,喜怒哀乐,都不用掩藏。」
太子临风而立,眼里不曾有半分心疼,只是有些不自在地道:「都过去了,何必再提。」
我眼泪越滚越多,宛如断了线的珠帘,散了开来,泪湿衣襟,声音也不自觉带了哽咽,「殿下,你真的,不怕有朝一日想起来过往,会后悔吗?」
他,「钰,从未后悔过。」
我掩着面,哭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倒是极有耐心。他向来是这样,行事不疾不徐,漫不经心,骨子里是冷漠无情。
哭了一场,我慢慢收住泪,不知从哪拿出来一把剪子,正是当日想要剪嫁衣,被嬷嬷挡住的那一把。
我敛了神情,「抱歉,让殿下久等了。臣女日后,会尽力控制住情绪的。」
我与容钰相识太久,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做不到说放下就放下。不过,每心痛一次,我就能放下一点,痛得越深,才越清醒。
早晚有一天,我可以释然面对他。
我让人打开箱子,拿起一块平安符,「这是臣女在殿下外出治水前,爬了几千阶石梯,去庙里为殿下求来的平安符。」
太子看着我。
我随手把平安符往山崖下一抛,「没用了,丢了吧,谁捡到,就算是谁的平安喜乐。」
太子眸间掠过惊诧。
继续拿起一块金丝手帕,我,「这是殿下秋猎时,拔得头筹,非要臣女为您擦汗,还把臣女的帕子昧下了。」
我剪掉了手帕上绣的一簇标志身份的姜花,松了手,任山风吹过,把轻薄的丝帕吹向天空,打了个旋儿,又往下飘落,坠到了涛涛江水里。
「好歹是金丝绣的,顺流而下,给山外的村民捡到,还可以卖几个银钱,买些肉改善伙食。」
我从箱子里翻出来一沓纸,看清上面的字,笑了,「我幼时学字,学的第一个字,便是钰字,是殿下你亲手教我的。这么多年了,这些废纸你还留着呢。」
我把一沓纸撕成碎片,随手一撒,雪白的纸屑纷纷扬扬,随风而去。
……
一箱没用的,被宝珠挑出来的,典当不了又送不出去的旧物,我一样一样,全都扔下了山崖。
最后,我拈起一缕头发,觉得有些多了,心疼自己的头发,又放下了一些,拿着剪刀剪了下来。
许是我今天出人意料的举动太多,又许是一件又一件旧物带出来的往事,让他有了几分动容,太子看着我,神色复杂。
我与他对视,「殿下,是您说的,从不后悔。日后,你若是后悔了,也别来找我。」
「孤不会。」他答。
我浅笑,笑着笑着又没了心情,面无表情地放开手,那一缕青丝,飘来飘去,落进了江水里
我将手中剪子也随手一扔,远远看到剪刀砸进水中,水花翻滚下,一点浪都没激起来。
我站在高崖之上,遥望山外青山,如几抹尘烟。
长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他一直看着我动作,末了,无奈叹道:「姜姑娘,脾气闹完了么?」
我平静如水,「臣女并非闹脾气。」
我提着裙摆上马车,声音飘散在冷风里,「我就当,我的太子哥哥从没回来,他就死在这里,从没被找回来过。」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身为谨言慎行的姜家人,我是不会说出口的。
可我刚被退了婚,太子对我于心有愧,皇宫里那两位同样,这反而是我为数不多的,可以任性的时候。
所以太子只是苍白了脸,有些难堪,却并没说什么,回程时自己牵了匹马,不与我同乘一车。
我不再看他,想着宝珠那边,应该已经弄好了。
果然,回了城,宝珠迎上来,目光亮晶晶地向我邀功,「小姐,奴婢已经把剩下的东西典当了,去钱庄换了几箩筐铜板。」
这种做买卖的事,宝珠是真的很开心。
她是商贾之女,送来当我的贴身丫鬟,帮我管账,一门心思钻钱眼子里。出城时,那些可以卖掉的物什,另分了一队车,由宝珠带去换成了铜板,这么短的时间,她也把事情办得极为妥帖。
我夸了她几句,宝珠笑得看不见眼缝。
我捏着个玉佩在手中转啊转,淡声吩咐:「把铜板散给街边的乞丐和百姓吧。」
宝珠得了吩咐,却没老老实实去散铜板,而是不知从哪搞来个铜锣,「乓啷乓啷」一顿敲,吸引了街上人的目光,渐渐地围上来一群人。
宝珠大喊:「我家小姐人逢喜事,散财让大家伙儿沾沾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