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后,易聊没有直接回家。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着第一拨上班族匆匆走过。
他觉得心里很烦躁,很抑郁,困意都被冲淡了,只剩下急躁。
他想找人顺顺毛。
他眯了眯眼,掏出手机,考虑再三,按下绿色拨通键。
信号声“嘟”了很久,那头才接起电话:“喂——”
苏雨眠还没有睡醒,尾音拖得很长,酥酥糯糯,像是江南地区特产的小甜点。
易聊打了个激灵,感觉自己的心都被酥化了。他半天没说话。
苏雨眠打了个呵欠,气息扑在听筒上,说:“易聊吗?怎么不说话呀?”
易聊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喂,我的美容觉时间,你要是没事,我就接着睡了。”
“苏雨眠,别挂。”易聊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异常沙哑。
她吓了一跳,愣了愣,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别挂电话。”
“我不挂,不挂。”苏雨眠的睡意散了些,直觉告诉她,易聊的情绪不太对。
“你住在哪儿?”
“啊?”没想到这人会问自己的住址,苏雨眠措手不及,“在城乡接合部呢,怎么了?”
“你家附近有电影院吗?”
“有的……”
“那好。”易聊笑了笑,道,“我突然想看电影,你买两张票,我们在电影院见。”
“什么鬼?这么早,你确定要看电影?!”
仿佛已经看到了她奓毛的样子,易聊的笑意更深了:“一会儿你把电影院的位置共享给我。”
“等一下,我还没同意吧?”
“可以不同意,但你必须要去。”
……
易聊笑着挂了电话,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苏雨眠气呼呼地赶到电影院门口,老远就看到易聊颀长的身影,她冲上去就要找他理论:“我可是有起……”却硬生生把话止住了。
易聊长得很好看,但此刻脸色憔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整个人恹恹的,居然有点……有点病娇的气质?!
他薄唇微启,声音低哑,平添了几分男性荷尔蒙:“你可是有什么?”
苏雨眠心鼓大震,她深吸了一口气,底气都没了:“有……有起床气的人……”
易聊闻言笑了起来,像是倏然化开的春水。
苏雨眠捂住狂跳的心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人最近怎么这么撩?
她咬了咬下唇,脑子里闪现过高二时经历的种种场景,才使自己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几步。
易聊看到她的小动作,面色一沉:“过来。”
她假装没听到。
“过来!不然我就过去了。”
苏雨眠这才无奈地走到他旁边,却不抬眼看他。
易聊微微虚起眼,心里有些疑惑。
刚才这丫头分明红了脸,露出了女人被撩到时特有的娇羞,可她为什么一下子又变得有些怕他?
她怎么能情绪转变得这么快?
女人都是这么善变的生物吗?
易聊心里又浮起躁意,开口道:“苏雨眠,你好像很怕我?”
“啊?没有没有。”苏雨眠反应过来,咧嘴笑道,“因为易老师最近荷尔蒙爆棚,太撩人了,我有点眩晕。”
这……不算说谎吧。可苏雨眠仍旧心虚地摸了摸耳垂。
易聊却更加相信她在说谎了。
她有些内敛,不是那种随时把“撩人”这样的词挂在嘴边的人,可是最近她连着说了至少两次。
而且,对他的称呼都变成了“易老师”。
易聊开始反思自己的问题。
他用余光观察了一下,他有一米八七,目测苏雨眠比他矮了二十厘米,所以两人并肩走起来,她有压迫感?
苦思冥想了一番,他伸手拿过苏雨眠的包。
她不解地看着。
易聊目不斜视,仿佛在说工作上的事:“看着挺沉的,我帮你背。”
……
苏雨眠张了张嘴,低头看向那个迷你钱包款式的超超超小包。
这个点,来看电影的人很少,又是苏雨眠随便买的一场。片子质量不高,故事冗长,才放到一半,其他人零零散散地走了,就剩下他们两个。
而易聊早就睡着了。
刚睡着时,他的头垂到她的肩膀上,她觉得局促,下意识地想推开,可是扭头看到他憔悴的脸色,她又于心不忍,放下了手。
她始终没有追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今天这么反常。因为她知道,她问了,他也不会说。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建造在黑暗角落里的城堡,所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都封锁在那里。她有,他亦有。
早在七年前,她就看出来,易聊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光鲜完美的人,他也有隐秘的痛苦。
但她不好奇,对方也不提及,就像今天这样,反而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多好。就像她一样,也有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在黑暗中清醒的苏雨眠嗅到易聊清冽的气息,忽然生出一种贪念:如果,这一刻能够变成永久,那该多好。
电影有两小时,易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出片尾字幕了。
这里不是市中心,又逢工作日的早晨,电影院里始终没几个人,工作人员的兴致也不高。看到他们两人看完整场粗制滥造的电影才出来,影院的工作人员顿感敬佩。
影院业绩还是要靠这种情侣狗们刷。
苏雨眠揉了揉左肩膀,那里被枕得有些酸痛。
易聊斜瞥道:“我的头很沉?”
苏雨眠重重颔首:“两个小时啊!我的肩怕是不能要了。”然后小心翼翼地瞄他一眼,小人得志般道,“我要找公司算工伤的,我真是太辛苦了。”
“工伤?很棒。”易聊饶有兴致,凑到她耳边,“你打算怎么说?我们两个在电影院包场,我在你肩膀上赖了两个小时,导致你肩膀脱臼了?”
苏雨眠的脸又黑又红,一爪子把他推远,说:“都有精力调侃我了,看来你是睡饱了啊?”
易聊揉了揉眼睛,淡淡地道:“没有,两天没睡,怎么可能睡两个小时就够了?”
苏雨眠惊愕:“你两天没睡觉?”
“是啊。”易聊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
苏雨眠心里悄悄算了一下,昨天帮她圆场的时候,他就已经透支熬夜了?怪不得看起来有点没精神。
她顿时觉得很内疚,急着问:“那怎么办?”
“另一边肩膀再借我两个小时?”
苏雨眠深吸一口气,表情极其纠结。
易聊憋着笑,看她艰难地下决定:“那……一个半小时的电影成吗?”
她目光带着探寻,瞳孔色泽清亮,头歪着,蓬松的长发微卷,披下来,搭在浅杏色的针织外套上。她迎着光而站,整个人像是笼了一团温柔的光晕在身上。
易聊心情大好,嘴角挑了挑:“不用了,我开玩笑的。”
苏雨眠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异常清楚。
她脸颊发烫,摸了摸肚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饿了。”紧接着她想到了什么,添了几分强势,“都是因为你,突然叫我出来,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以说完她就觉得后悔,眼前这人可是两天没睡觉的啊!她怎么能这么恶劣。
易聊却不气,反而情绪还不错地说:“想吃什么?我请你。”
苏雨眠下意识想说去高中学校旁边的早餐铺,还好话到嘴边时打了滑,及时改口:“这附近有一家做南方早餐的,馄饨还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易聊点头:“好。”
苏雨眠说的这家早餐店离电影院不算远,打车起步价就到了。她要了两份馄饨、一笼灌汤包、一笼小笼包,外加两个茶叶蛋。
馄饨的汤很清,加了点紫菜和虾皮提鲜,特别的是馄饨馅儿很小,几乎只有小指甲盖那么点,一口一个不是梦。
苏雨眠喝了口热汤,惬意地眯了眯眼:“我们那边的特色就是小馄饨,可以直接喝的,跟这边大个头的馄饨不太一样。”
易聊在病房里守了两夜,饶是他体力好,此刻也觉得有些累,喝上一口热乎乎的鲜汤,馄饨皮软到入口即化,觉得身心都舒展开了。
灌汤包也承袭了江南地区偏甜的口味,但为了适应B市人的味蕾,甜度减了很多,吃起来不那么容易腻。
苏雨眠像个美食解说员似的,时不时给易聊来点科普:“我们那儿还有一种特色早点叫粢饭,主要是用糯米做的,我也吃过黑米做的,里面裹上油条啦,榨菜啦之类的配菜,其实有点像饭团,但是是长条形的。”
易聊点点头:“我吃过。”
苏雨眠睁大杏眼:“你居然吃过?B市有卖?我可想念它了。”
“不是,我在S……嗯,就我以前去江南地区的时候吃过。”
易聊不太想让她知道他曾经去S市找她的事。
这是一件现在不太好解释清楚的事情,苏雨眠还很被动,他要慢慢来。
易聊咬着包子皮儿,想起自己对卢良树发起的挑战,突然觉得自己的动作好像也不能太慢。
但是他没有追女孩的经验,到底要怎么做才好?早知道就多跟爷爷讨教一下了。
苏雨眠不知道易聊心里正打着小算盘,视线完全被他的手吸引过去了。
这是一双价值斐然的手,这双手握着毛笔,会写出清隽瘦劲的字,笔锋里蕴藏着的风骨肃肃如松下风。而现在,这双修长的手正在细致认真地……剥鸡蛋壳。
易聊似乎不太擅长做这样的事,蛋白总是连着蛋壳一起被剥下来,苏雨眠眼皮直跳,无奈地说:“你放着,我来吧。”
易聊飞快地回了一个字:“不。”
很倔强,莫名其妙地坚持。
终于把蛋壳全部剥掉,他把这颗鸡蛋放到苏雨眠面前:“给你。”
苏雨眠一筷子戳起这颗坑坑洼洼的蛋:“易老师的手作,我是不是该把它裱起来?”
易聊移开视线,按捺住心中的喜悦,故作镇静地道:“我还可以再剥一颗。”
苏雨眠眼角直抽抽:“别,放过它。”
……
早饭吃完,易聊把苏雨眠送到她家楼下。
苏雨眠住的是一个新小区,前些年拆迁户们分到的房子,基本上是用来出租了。这里没有市里那么喧闹,过了早班高峰期,来来往往的人流也不太多。
现在是太阳刚铆足劲儿的时候,秋季的阳光还有些热度,苏雨眠的脸颊上晒出了淡淡的红晕,鼻尖上因为出汗而带着点水汽。
她安静地走在一旁,眼睫自然垂下,长如羽翼,整个人像是一只温顺的小动物。
易聊的心脏酸肿,带着酥麻的甜意,他伸出手,忍不住去揉苏雨眠的脑袋。
苏雨眠滞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身体迅速向后退了一步,迅速到几乎像是本能反应,让他手上的动作落了空。
易聊愣了一下,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妥。
但苏雨眠的眼神让他刚才浮起的甜意彻底冷却。
——又带着害怕的情绪了。
易聊垂眼,眸子里的光隐去了,声音低哑:“抱歉。”
苏雨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不是你的错,我就是下意识……”
她现在不仅害怕,还有点愧疚。
易聊如鲠在喉,顿了半天,最后还是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以后去S市你请我吃粢饭吧。”
“没问题,管饱。”
“我回了,你上去吧。”
“好,那先拜拜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苏雨眠转身进楼,易聊看了一会儿,忽然叫住她:“苏雨眠。”
“啊?”她回过头,表情呆呆的。
“今天谢谢你。”
易聊站在树下,眼角像是缀着光,好看得不太像话。
她回到家,在沙发上躺了二十分钟,耳边好像还是有热浪。
男人颀长如玉树的身影不断浮现在脑海里,怎么都挥散不去。她抬手在脑袋上摸了摸,那里似乎有易聊手掌的余温。
这是他第二次揉她的头了。
上一次还是在七年前,高二年级开展英语话剧比赛,每个班都要出一部短剧。
苏雨眠他们班的参演人员是由老师指认的,易聊第一个被点到,出演男主角。
出演女主角的是英语课代表,名字叫许瑞。
苏雨眠成绩中等,存在感不强,理所当然地被老师忽略掉了。但她本来也没什么兴趣,坐在台下当观众就是她最大的兴趣。
英语话剧准备的这段时间,苏雨眠照常学习、生活,没有关注过这件事的任何进展,连剧本是什么都不知道。
比赛前的一个星期日,她照常到学校图书馆写作业。周日的图书馆没什么人,她还是坐在自己的“专属”座位上。
这张桌子在众多书架的最里面,靠窗,很隐蔽,不太好找,只能坐得下一个人,平时只有她爱来这儿。
苏雨眠刷完一张卷子,抬起头活动胳膊,发现易聊就站在自己旁边。他悠闲地倚在书架上,手里翻着一本《唐诗三百首》。
“你怎么不找位置坐?”苏雨眠出声,打破静谧的平衡。
易聊抬眼,声色淡然:“我喜欢站着。”
彼时,苏雨眠觉得这人可能是有病。
她继续问:“你今天不用排练?”
“我溜了。”
“……这样好吗?许瑞会不高兴的。”
易聊放下书,不理解地看着她:“她不高兴关我什么事?”
“哦。”苏雨眠不再多管闲事,抽出一套新题准备继续刷。
易聊也转身离开,不一会儿拖着一张凳子回来了。他坐到苏雨眠旁边,拿起她刚才刷的数学试卷一边看一边写。
苏雨眠瞄了瞄,他的字迹清秀工整、苍劲有力,最后一大题的解析步骤写得密密麻麻,连写解题步骤都用瘦金体,这是什么操作?
“易聊,这是写给我的吗?”
“嗯。”碎发挡在睫毛上,他未抬头,“你的数学成绩需要提高一下。”
“哦。”以后一定把这页剪下来拍卖掉。苏雨眠百无聊赖地转转笔,忽然来了兴致,好奇地问:“易聊,我们班这次排的是什么剧啊?”
“灰姑娘。”
“排得顺吗?”
易聊微微抬头,眉头紧锁:“不太顺。”
“怎么了?”
“因为我不配合。”
……
苏雨眠眼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说,“那确实,想想也不顺。”
易聊笑了一声,随后眉头又皱了起来,厌烦地说:“我不想摸别人的头。”
“啥?”
“她们非让我摸女主角的头,我不想。”
“摸头杀啊。”苏雨眠表示理解,“这是比较受女孩子欢迎的桥段了。”
易聊抿了抿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自然地摸别人的头,感觉很别扭。”
“哎呀,就放平心态就好了。你把对方当成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摸动物的毛你总会吧?”苏雨眠一边说一边伸手对着空气进行演示,“当你觉得小动物很可爱的时候,下意识就想摸一摸,这样的感觉你能体会到吗?”
易聊长“哦”了一声,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动作自然,毫无违和感,像是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
他表面上很镇定,轻描淡写地问:“是这样吗?”
苏雨眠心里微愣了一瞬,也十分镇定地点点头:“对,就这样,你已经学会了。”
只是后来,在他们班的话剧比赛现场,易聊还是没有摸许瑞的头。
——但如果那时,苏雨眠知道图书馆中的这一幕会被人拍下来,她怎样都会躲开那一下。
***
苏雨眠所在的编剧A组,组长是汤霖,副组长是姜文玉。
姜文玉是个很刻板的人,她每天都会制定计划,然后严格执行。她不喜欢刷微博,很少看朋友圈,微信对她来说只是交流工具,她从不赖床,三餐规范。跟苏雨眠截然相反。
姜文玉一直对苏雨眠的这些坏习惯嗤之以鼻。
这几天,姜文玉有工作要跟苏雨眠探讨,关于剧本里有些情节,她想听听苏雨眠这种不靠谱人类的想法。
在接连几天早晨八点钟联系不到苏雨眠后,姜文玉一拍桌子,直接让苏雨眠隔天早上十点到公司面对面讨论。
宅如苏雨眠虽然很痛苦,但正好可以去把Miyuki新单曲的歌词交了。如果一次出门可以办完两件事,就不算太亏。
见到姜文玉以后,苏雨眠自觉奉上专门买的早饭,热络地说:“姜老师,上次的事我还没谢你。”
姜文玉也没客气,拿着鸡蛋饼就开始吃,吃掉一半才开口:“上次什么事?”
“就上次开会,易老师给我们带了早饭,你明明吃过了,还帮我争取……”
“自作多情。”姜文玉喝了口豆浆,表情讥讽,“我没吃饱而已。”
苏雨眠噎了噎,最后还是把“那你可真能吃”这话咽回了肚子里。她深刻地意识到,跟姜文玉这人真不能好好说话,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对方呛死。
苏雨眠心里暗搓搓地想要反击。
姜文玉忽然把话锋转向她:“倒是你,天天都联系不上人,你到底在忙什么啊?”
“如果你半夜十二点找我,我肯定在。”
姜文玉瞪了她一眼。
苏雨眠耸耸肩,继续道:“我的一天基本上是从下午开始的,要不你下次提前预约我的officetime吧。”
理不直气也壮,言外之意就是:找不到我,活该。
姜文玉推了推粗框眼镜,古板又平静:“我真怀疑你到底是怎么进入A组的?”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苏雨眠跷起二郎腿,忍不住呛她,“靠我如花似玉的美貌打动汤老师,破格进来的。”
姜文玉倒是没生气,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不屑地笑了出来:“黑眼圈都快掉到腮帮上了,你清醒一点吧。”
苏雨眠惊恐地捂住眼睛。
姜文玉笑得越发残忍:“就你这样,写作生涯少说得减个十年吧。”
苏雨眠牙根痒痒:“我怕等不到职业生涯结束,我就要被你气死了。”
“彼此彼此。”
两个女人谁也不让谁,互呛了快半个小时,才开始说正事。
说起正事来也是硝烟不断,两个人分别是传统派和新式派,在伏笔设置和台词上争论不休。等讨论完,苏雨眠感觉脑细胞已经死了一大半,就连去卫生间上厕所时还在想着故事里几个主角之间的事。
苏雨眠冲完水,刚要出去,外面女厕的大门就被人推开了,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走了进来。
“……居然是编剧A组的苏雨眠吗?”
“就她,厉害着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苏雨眠扭开门的手停了下来。
门外的女孩们不知道她也在这儿,兴奋地议论起来:“据说是有人看到她上了易聊的车。”
“还有,易聊专门跑到剧组接她,并送她回家。”
“天哪?易聊?不是吧?”
“千真万确!有人亲眼看到的。”
“易聊不是周董的亲戚吗?苏雨眠这么有手腕?”
“嘻嘻嘻,谁知道呢,搞不好她不仅上了人家的车,还上了人家的床呢。”
几个女孩笑得抱作一团。
苏雨眠呆呆地站在厕所隔间里,扶着门把的手已经攥到指节发白,耳边的声音一浪一浪,逐渐巨大化。
“真的好可惜啊!易聊这么好的男人,长得又帅,又有才,还多金,鲜花插在牛粪上咯。”
“怕什么,如果她真跟易聊有一腿,估计人家也只是跟她玩玩。她有什么啊?她都不是B市人,连户口都解决不了。”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就像是夏天的蚊子飞进了耳朵里,声音被无限放大,让人头疼欲裂,整个人快要崩溃。
她们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和其他女孩的声音叠在了一起,变成了恐怖的声浪海啸。
“狐狸精,易聊同学根正苗红,你要勾引他早恋吧?”
……
“他可是能保送的人,你算哪根葱?”
……
“没成年就这样,肯定已经脏死了。”
……
——求你们,不要再说了。
苏雨眠打不开门,迈不出去,恐惧紧紧地锁住了她的身体。
女厕的大门又被人推开,女孩们还在洗手池镜子前说着八卦,突然有个冷漠的声音穿透进来,一下冲走了苏雨眠眼前的黑暗:“你们很闲?”
是姜文玉。
苏雨眠嗫嚅着双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向姜文玉求救,却发不出声来。
姜文玉扫了一眼门紧闭的隔间,又看向这几个女孩子,目光透过眼镜,冷得好像能杀人:“哪个部门的?”
女孩们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了,一时间不敢答话。
“说啊!”姜文玉突然吼了出来,声音把屋顶都要震翻,“叫你们说话,哑巴了啊!”
她这一声吼的威力完全超出了她瘦削的体格,女孩们吓得腿一软,险些没站住,哆哆嗦嗦的声音里带着哭腔:“B、B、B组……”
隔间里的苏雨眠却被姜文玉的吼声震得渐渐找回了力气。
姜文玉眼睛一眯,宛如正要举刀的刽子手,薄唇里吐出极其恶毒的话:“你们是不是屎吃多了,嘴巴要烂了吧?女孩子背地里这么阴险,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你们是狗屎是吧?OK,我帮你们。”
说时迟,那时快,姜文玉摸出手机,火速对着几个女孩“咔咔”两下,拍了两张照片。
女孩们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惊恐不已:“你要干什么……你快删掉!”
姜文玉再次用杀人的目光扫了她们一眼,冷冰冰地道:“快滚!不然我保证,你们的事情中午之前就会传遍全公司。”
几个女孩咬了咬唇,害怕地跑了。
女厕里恢复安静。
姜文玉推了推眼镜,说:“出来吧,我都看到你的鞋了。”
苏雨眠打开门,别别扭扭地走出来。
她刚出了一身汗,额上贴着发丝,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眼球里布满红血丝,像是个大病未愈的患者。
姜文玉看她这样,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走吧,擦擦汗。”
苏雨眠低着头跟在她身后。
姜文玉说:“我刚好顺路要走你家那边,可以送你回去。”
“嗯。”喉咙里发出这个音节就已经很困难了。
姜文玉没再说什么,她走在前面,像替苏雨眠开道壮胆似的,只是脚步比平时放慢了很多。
易聊走进创艺大门时,先看到了那一头蓬松微卷的长发,随后注意到苏雨眠的表情不太对劲。
眼神躲躲闪闪的,眼睛红得像刚哭完,脸色也白得不正常。
他迎了过去,叫住她:“苏雨眠。”
听到他的声音,苏雨眠头都没抬,身体僵住。
“你怎么了?”易聊皱着眉。
苏雨眠下意识地往姜文玉身后站了站,嗫嚅道:“没事。”
易聊并不信她的鬼话,又要上前一步,却被姜文玉伸手拦住了。
“易老师,我们还有事,赶时间,麻烦您先让一下。”她拉着苏雨眠的手臂就走。
走过他身边时,苏雨眠微微侧头看他,又很快移开目光。
虽然只有一瞬,易聊也清楚地捕捉到了她恐惧和避讳的神色。
他站在门口,双手垂下来,无助得像是个孩子。
苏雨眠坐在姜文玉车子的副驾驶座上,靠着椅背,静静地看着窗外街景,瞳孔无光。
姜文玉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抓起身旁的一罐松子糖,扔给她。
苏雨眠含了一颗糖,甜甜的,似乎带着暖意。
姜文玉开口道:“我刚才好像看到了苏老师怂如狗的模样。”她轻笑,补了半句,“因为几个小孩。”
苏雨眠身体动了动,竖起耳朵听。
“不过我们苏老师还真是心善。”姜文玉难得话多,扶了下眼镜,“对那种欠调教的智障小女孩这么包容,可真不像是苏老师的风格啊。”
虽然仍是嘲讽语调,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姜文玉式安慰”。
“如果下次再有这种事,请苏老师拿出怼我时的凶神恶煞样子行吗?不然我会很不爽。”
苏雨眠终于没忍住笑了一下,嘟囔道:“你干吗安慰我?我怕我会忍不住感动。”
“哼。”姜文玉毫不掩饰地嗤笑,“因为你太蠢了,而我身为副组长,不想看我们A组被你拉到同一个水平线上。”
苏雨眠舔了舔嘴唇,轻声问:“她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
“我跟易聊是高中同学,没有她们说得那么不堪,更不存在……那种关系。”
“我对这个没兴趣。”姜文玉漫不经心地耸耸肩,“更何况,苏雨眠,你们都是成年人,就算有点什么,她们也没权干涉你。”
苏雨眠咋舌:“我还以为姜老师要教导我。”
姜文玉笑笑:“教导什么?只有犯错的人才会被教导。”
言外之意,你根本没错。
苏雨眠的心情好了很多,断断续续地说:“我以前也被别人这么误解过,但当时几乎没几个人相信我。”她深吸一口气,道,“姜老师,谢谢你。”
“不用谢我。”姜文玉推推眼镜,“你赶快调整好心态,抓紧恢复状态,别给我们组拖后腿。”
“知道啦。”
姜文玉把苏雨眠送回小区,才掉头回家。
半路上,她想起刚才在公司大门口,易聊的眼神和表情。
纵然易聊这个人性格沉稳,但眼神骗不了人。
她们说苏雨眠如何如何抱上易聊的大腿,依她看,易聊才是深陷其中的那个。
姜文玉决定赌一把,她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易老师,最近公司有些不太好的风声,影响我组同事正常工作了。您看,要不要找人查查这事儿?”
***
苏雨眠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穿着蓝白色的校服,穿过B市一中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女卫生间,她不想上厕所,却突然冒出了几个人架着她的胳膊,硬生生把她推了进去。
她看不清对方的样子,人脸叠在一起模模糊糊的,耳边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诡异、恐怖——
“易聊是市‘三好’,要考清北的,你凭什么耽误他?”
“不过是个穷酸借读生,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他?”
“说吧,他家世背景那么好,你到底想图什么?”
苏雨眠害怕地向后退了一步,说:“你们在说什么?”
“别装傻!”为首的女孩哗啦一下扯开她的校服外套,直接扔到厕坑里,“你跟易聊到底什么关系?”
“喂——我的校服……”
女孩突然踢了她一脚,戾气满满地说:“问你话呢!”
苏雨眠吃痛地捂住腿:“没什么关系啊,就是同学……”
话音刚落,为首的女孩抬手扇了她一巴掌:“撒谎精!”
苏雨眠蒙了,脸上火辣辣地疼。
几个女孩一齐扑了上来,把她的辫子扯开,撕着她的头发,尖厉的声音此起彼伏:“易聊都承认了!你还装什么装!”
“恶臭白莲花,你继续装啊,装柔弱啊!易聊现在不在学校里,你猜会不会有人来帮你?”
“还在图书馆里卿卿我我,可真恶心哪!图书馆我都不想进了!”
在激烈的拉扯之下,苏雨眠的头被这几个女孩强行按进洗手池里。她们打开水龙头,让凉水直接浇在她头上。
苏雨眠痛苦的呜咽声被黑暗吞噬。
梦境跳转,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深呼吸好几次,才鼓足勇气踏进去。
她还没开口,班主任就招呼她:“来来,苏雨眠,我正好要找你。”
“有很多同学向我反应,说你早恋了。”
苏雨眠脚步一顿。
“而且,还是和我们班的尖子生……”
“不是的,老师,我和易聊只是同学关系。”
班主任忽然抬起头来,露出失望的神色:“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我还没说是谁,你自己就先说出来了,是不是心里有鬼?”
苏雨眠愣住了,磕磕巴巴地解释:“不是,我……”
“苏雨眠,老师也很想相信你呀,但是一个同学那么说我可能不信,所有同学都那么说,我不能不信。”
“可是我们真的没有关系……”
“苏雨眠!”班主任有些不耐烦,“你们无视校纪校规,在校园内卿卿我我,都有同学拍到了,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
班主任生气地甩出一张照片,照片背景是图书馆,易聊摸着她的头,因为错位,他们俩的脸看上去贴得很近。
苏雨眠有点震惊:“这张照片……那天在图书馆,易聊同学就是找我排练一下英语剧里的情节,并不是您想的那样。”
“英语剧?”班主任冷笑,“英语剧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排也不该找你。苏雨眠啊苏雨眠,我本来觉得你这个孩子还挺好的,怎么会这样?撒谎成性?我说你几句,你还敢跟老师顶嘴?”
苏雨眠咬了咬嘴唇,低下头,最终没再说话。
她的鞋子早上被人扔进冰水里,现在鞋子湿漉漉的,她还穿在脚上,风一刮,脚冷得像是要裂开了。
可是班主任没看见,还在喋喋不休地批评她:“易聊是个好孩子,你就不要耽误他了。当然你也是个好孩子,好好学习才是要紧事。你看看你这次的数学,多少是我讲过的题,你还错成这样,你这样,怎么考大学?”
见苏雨眠不说话,班主任以为自己的教育管用,继续道:“我们一中可不是谁都能进得来的,你爸妈送你来借读,花了不少力气吧?你知道我们学校对早恋是怎么惩罚的吗?你也不考虑考虑你的父母……”
十六岁的苏雨眠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这几天是生理期,被扔了校服外套,被凉水浇了头,穿着冰水浸过的鞋子,现在小腹痛到几乎脱力。
她在思考一件事——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班主任终于发表完他的演讲,喝了口水,忽然想起来,问:“对了,你来找我要说什么的?”
苏雨眠慢慢抬起头,眼神平静:“我忘了。”
班主任嫌弃的神情慢慢放大,最终扭曲成魔鬼的样子。
苏雨眠猛然惊醒,看着自己小单间的天花板,呼出一口气,原来是梦。
还好是梦。
她坐起来,脱下被汗水浸湿的睡裙,站在洗衣机前发呆。
有多久没做这样的梦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这些冷入骨髓的画面每夜都会来打扰她,大概持续了几个月。后来,随着医生专业的心理开导和时间的冲刷,她很久都没再梦到过了。
她是一个很清醒的人,她知道自己潜移默化地会被这些阴影影响着,当她的生活中又出现类似的闲言碎语,并且仍旧同那个男人有关,她需要想个办法让自己走出困境。
苏雨眠默默拿起手机,调出微信联系人“丁哥”,发了一条微信:你今天上班了吗?
四十分钟后,苏雨眠走进“丁肆心理咨询诊所”。
这家诊所门牌不大,因为年久失修,有一点泛灰,接待大厅还是很多年前的那套布置,处处渗透着穷酸的气息。
苏雨眠却产生了一点归属感。
丁肆曾经是她的心理医生,成功地把她从噩梦里拯救出来,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
丁医生确实没什么钱,不随便卖药。她曾说,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用药,因为药物会让患者产生依赖性,副作用比较大。所以,她就靠着咨询费养活全所上下,日子过得精打细算。
苏雨眠进入咨询室的时候,丁肆正坐在桌子上,专心地锉着指甲。
她抬头看了苏雨眠一眼,说:“可以,胖了。”
苏雨眠的眼角抽了抽:“……丁哥,这么说你的病人,合适吗?”
丁肆从桌子上蹦下来,正儿八经地道:“认真、务实是我们医生的根本。”
“哦,我好感动。”苏雨眠面无表情。
丁肆撩了把长发,戴起平光镜,道:“说吧,找你丁哥我啥事。”
丁肆是个美女,个高腿长,身材曼妙,但因为性格豪爽、不拘小节,熟悉她的人都喊她丁哥。
“我又做那些梦了。”
“复发了?”
“不确定。”
“最近什么情况都跟我说说。”
苏雨眠舔了舔嘴唇,轻声道:“我在公司听到了和当时类似的话语……不,比当时还要恶劣,一回家就做梦了。”
“说你什么了?”
“……还是跟那个人有关。”
丁肆本来靠着椅背坐着,听到这儿忽然坐直了身体,好奇地追问道:“你那个高中男同学?”
“对,他叫易聊。”
“青年书法家易聊,不老女神周茜兮的儿子。”丁医生快速地在电脑上搜索,“字写得真的不错,都说字如其人,他长得帅不帅吧?”
苏雨眠想了想,认真地说:“还可以。他现在长开了,比以前还好看。”
丁医生瞟了她一眼,会心一笑,道:“所以你们重逢了?”
“对。”
“交集多吗?”
“还可以,以后可能会更多……就是工作上的交集。”
“那就顺其自然吧。”丁肆将键盘一推,又拿起指甲锉准备磨指甲。
苏雨眠瞪大眼睛:“就这样?”
“不然呢?电击你?”
……
丁肆晃着修长的双腿,桃花眼挑了挑:“苏雨眠,你曾是我的病人,我最了解你了。你已经痊愈了,做梦嘛,你就当是做梦,不要太跟自己过不去。”末了,她又问道,“至于被人说闲话……你需要所有人都喜欢你吗?”
苏雨眠摇头:“不需要。”
“这不就得了?人生在世,在所难免,分分钟带你去撸串,就啥病都没有了。”丁医生晃了晃椅子,感叹了一句,“啊,好想去新疆吃羊肉串啊!”
苏雨眠被她随意的气氛感染了,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多虑了。
丁肆已经没有把她当病人看待,交谈了半天,完全像是熟络的老朋友。最后,丁肆也是耐不住她央求,潦草地给她弄了一份病历报告。
报告上面写了十一个大字: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苏雨眠满头问号:“丁哥你写歌词是啥意思?”
丁肆嘿嘿一笑,神秘地眨了眨眼。
诊所门口就有公交站,苏雨眠出来就在这里等车,没想到却遇到了长着一张熟脸的人。
沈聪提着超市袋子,嘴角扬了一下,叫住苏雨眠:“这不是苏大组长吗?”
苏雨眠看到沈聪就有点头大,僵硬地颔首:“沈……老师,你好。”
沈聪情绪不明地笑了一下,顺势看向她过来的方向,看到“心理咨询诊所”几个大字时忽然怔住了:“苏大组长,你到这儿来看病?”
苏雨眠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说:“不是。”
然而沈聪的视线已经飞快地挪到了她手里提的诊所袋子上,那儿露出了病历本一角。
沈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大声地问:“苏雨眠,你的心理有病啊?”
周围的人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眼神如针尖。
苏雨眠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戳进肉里。
沈聪仍旧意味不明地笑着:“是什么病呀?抑郁症?精神分裂?还是狂躁症?严不严重?”
苏雨眠有些愠怒,气得手抖,压着嗓子问:“跟你有关吗?”
“当然有,我关心同事啊!”沈聪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哎,对了,你有病的事公司的人知情吗?”
“不劳烦沈老师关心,我朋友在这里工作,我就算是住在这里,也轮不到你来管。我脾气好,懒得跟你计较,请你好自为之。”
恰巧要坐的公交车来了,苏雨眠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再也不想多看这人一眼。
沈聪紧盯着病历本的一角,眼中划过一丝光,自言自语道:“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