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启寒看着整整一盒子的药,喉间轻微滚动了一下。
“昨日听说陛下大怒,将所有人轰了出来,连掌厨的脸也被打成这样子,想不到今日会送来这么多的
药,看瓶子就感觉是上等消肿药呢。”一位厨娘在一旁随声应和着。
宋启寒微微点头,径直跨入御膳所的大门,声音裹着几分怒意:“既是陛下所赐,替我好生收起,本就
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们如今,是闲着了吗?”
虽然宋启寒进入王宫不过数日,但如今,无人不服他,无人不顺他。经过这件事,他掌握了人心,厨子
们更加坚信了掌厨是个智谋双全之人。
“好好好,我来我来!”
身后几个小厨娘,巴不得能与宋启寒有所交集,连收起这些药瓶的小事都争抢着去做。
尽管,宋启寒并没有对此过于挂怀,但自己却早在宫人茶余饭后里,成为了炙手可热之人。
今日天气正好,阿烨在一旁恳求了兰苡许久,她终于同意四处走走,看看御花园的景色。
已过盛夏,凤凰树上,花朵却仍然处于盛放之时。花红叶绿,树大枝繁,远远望去,鲜艳如火,富丽堂
皇。
风起,叶涌,却吹走了暑气里裹着的燥热。兰苡披着月白的闺门帔,许久不曾晒过的日光,照得她心里
不由得畅快,若是个阴雨天,她是万万不敢出来走动的,早些年意外落下的腿疾,每每至天凉风起时,双腿
便止不住的疼痛。
兰苡一人慢慢走在前头,黛星与阿烨跟与身后,她不让他们上前来,她想自己一个人静静走一走。
地下开败了的凤凰花还来不及被宫人清扫,便被兰苡俯身,用常年寒凉的纤纤玉手拢起,捧到面前。
“花开花落,自有定数。”兰苡自言自语一番,喃喃着:“可我……却连朵花都比不上,我宁愿长在枝
头,任意凋零,也不愿如履薄冰的度日,了却余生……”
她轻轻合手,将几朵花攥在手心。
“陛下。”黛星小碎步走上前,“郡主今日进了宫,此刻正往御花园这里来呢。”
兰苡闻言,随即将手中的落花在风中展开,随着风卷入角落。
“这么多天,可算是来了。”兰苡顿了顿,“你和其他宫人都退下吧,这里只留我和阿烨便好。”
黛星心知缘由,低头浅浅一笑,“是!”
每次兰苡的表姐洛珠儿进宫,兰苡便屏退其他的人,只留下阿烨随侍。
她知道,当年自己和洛珠儿救下了阿烨,阿烨一直以来,便对郡主的救命之恩,感恩戴德。
她想着,倒不如顺水推舟,于是每一次见面交谈,都是她半路离开便一直不回来,直到时间紧迫,洛珠
儿不得不出宫,她才慢悠悠的出现。
阿烨见黛星等人退去,心里不由得一颤。
洛珠儿是公认的才女,不仅才貌双全,更是举手投足间,一股端庄静雅之态,国内不少男子倾慕于他,
却都自知自己身份,是如何都配不上这样的女子。
“陛下。”
兰苡见人未至身先到,随即转身,看着从花园拐角里一点点走近的女子,“表姐可终于来了。”
洛珠儿向来不喜兰苡身上惯穿的绛红,她衣着不是藕紫,就是米黄,浑身自发透着冷艳的气息。
“我听说你又发病了,还伤着了锦夫人?”
兰苡垂下眼眸,“是。我不知怎么,最近觉得,病一点没好,倒是更严重了。”
洛珠儿与兰苡并排行走在御花园中,只留阿烨一人在后头跟着。
“定是那群庸医!不过陛下也不要太紧张,我的堂兄,亦是自幼研习医术,我虽颇有见解,终究还是没
有能够继承家族的衣钵,他在昨日刚刚入了太医署,陛下可宽慰一些。”
兰苡敛尽眸底翻涌的思绪,道:“你们家世代行医,他的母亲,也就是你姑姑,想当年可是太医署的众
医之首,医术十分了得。”
洛珠儿突然偏头问:“这几日,宫里的传言,陛下可知?”
“是什么事情?”兰苡驻足,语气淡然。
“宫里听说新进了一只御猫,大家……都说,它命不久矣……”
兰苡的手微微捏起裙摆,强作镇定,“养猫宠是宫里沿袭下的传统,猫的寿命较短,也正常。”
洛珠儿故意作一副惋惜状:“可陛下,他们都说……罢了,陛下还是好好养病,这种没有逻辑的闲言碎
语,少听,少知。”
“说吧,你我表姐妹,这里也没有旁人,你就讲吧。”兰苡眼睛直视前方,面容未受影响。
这宫里,她实在是没有多少可信之人,也只有洛珠儿偶尔会来宫里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她不蠢,她知道洛珠儿想说什么。
“宫女们私底下……都不敢接受新的御猫人,担心自己精心照料,最后猫也难逃一死,自己落了个照顾
不周之罪。”洛珠儿咬唇解释道。
兰苡默数半晌,“你是说,她们私底下,都在责我,是吧?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表姐,我若是和你一
样,不在宫里,该多好……”
“陛下怎么能说这种话……”洛珠儿赔着笑,挽住兰苡冰凉的手腕,“陛下金枝玉叶,表姐我呀,哪里
值得陛下羡慕呀……”
“表姐,你在树下先等一等,我有事先走一下。”兰苡突然步子加快,眨眼功夫消失在洛珠儿的视野
里。
一个是自己最好的表姐,一个是自己最信任的侍从。兰苡向来没有觉得身份这种东西可以阻碍人与人,
阿烨聪明老实又识大体,若是两人能有进展,她是真的打心底的高兴。
尽管一向懂尊卑怯弱的阿烨一直不说,兰苡也知道,她这个空头虚名的王,能做的不多,也只有把两人
硬凑在一块,还是能的。
“陛下!”洛珠儿朝着花丛喊了一声,转身看着阿烨正守在自己身旁,她脸色忽变。
“愣着干什么,还要本郡主来教你了?”
阿烨自然是识趣的,他知道女王有意想给自己和洛珠儿找独处机会,可她这一番好心,却是真真切切用
错了地方。
他眼神慢慢下移,规规矩矩福了个身,“奴才,告退。”
“什么东西!也配。”
阿烨凝眸,脚下的步子并未停下。
兰苡躲起来,阿烨却也骗了兰苡,自己也找地方藏起。
这也成为了,他和洛珠儿心照不宣之事。
兰苡走得着急,刚刚脱身便冷汗涔涔,走到长廊才缓缓叹口气。
盛夏里,王宫上上下下透着一股燥热,兰苡常年手脚寒凉,现在却觉得不冷不热,刚刚好。
“黛星呢?”
兰苡让黛星在附近等着她,如今却没有人影。只有周围摇曳的树枝,往鹅卵石小道上,铺下斑驳碎金。
“奇怪,人呢?”
兰苡在长廊里躲了片刻,呆不住的她才走了几步便和拐角之人撞了个满怀。
宋启寒下意识地用手托住兰苡的后背防止摔倒,同时身体微微后移,不敢有一丝过分接触。
待兰苡迷迷糊糊站稳,他才松手后退恭敬作揖行礼。
“见过陛下。”
“是你啊!”兰苡有些始料未及,“还真是巧。”
宋启寒淡淡道:“不知陛下身子是否大好,起风了,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兰苡柔声启唇:“不急这一刻,宋掌厨,我……我有话,想说——”
宋启寒迅速扬手,轻轻拂下藏于她头顶的凤凰花瓣,无意一瞥,发现兰苡眼角映红,姣好的面容下,还
泛着无法轻易察觉的泪痕。
宋启寒随口道:“陛下,臣区区一介草民,不敢乱了主次。陛下有什么吩咐,臣定尽心竭力。”
声音依然透着一股生人勿近之意,听着兰苡好不自在。
兰苡打起精神:“我派人送去的药,你可用了。”
宋启寒神色依旧从容不迫,话中却带着勉强的意味,恭敬地将骨节分明的双手置于胸前:“还未多谢陛
下赐药。”
每每宋启寒话音一落,兰苡便要想上一会才能勉强接话。
“看你的脸,是消了不少。”她半天才从嘴里挤出这一句。
兰苡见廊中两人的尴尬,无比焦灼,捻紧了袖口严肃道:“今日正好碰面,我便直说了。”
“你生的好看,我亦总觉得很有踏实感,自打第一眼见你时。不知,宋掌厨可愿留在栖凰宫里,服侍
我?”
可笑。
“臣入御膳所不久,资历尚浅,对宫中之事多有不解,恐难以胜任。”
一席话回复得干脆利落,语气中并没有半点情绪外泄,句句回避。
兰苡敷衍地笑了笑:“我便只是开个玩笑。掌厨的手艺,我那天尝了尝,确实不错,怎么能让你留我身
边,大材小用呢?”
“那日的菜品,并非臣亲自掌勺,是御膳所众人的成果。”
兰苡沉默片刻:“那为何,抓的人是你。”
宋启寒掷地有声:“人在御膳所,我身为继任掌厨,原本就无法得众人满意,这些也本就是臣的疏忽,
监管不力,臣便自己担着。”
兰苡回以一笑,笑如桃花:“你——很聪明,也确实是有十足的胆识,你就不怕我那时误杀了你?”
宋启寒绘声绘色道:“在宫里,出人头地是难事,一切的成就,不都是靠一个赌字?陛下不必高看臣,
臣就是一个为利而生之人。宫里生存之道,正是如此。”
“好一个,生存之道!”兰苡低头,明艳的脸上,带着少女鲜有的疲惫感的苦笑。
“宋启寒,对你,孤为何用‘我’字?我是不够强大,却也不是傻得一无所知。你当真以为,我信你,
只是个攀附权利的庖厨?”
宋启寒此刻的脸上,微微有了些变化。
“你那日敢挟持我,这等好身手与智谋,决不是等闲之辈。”
宋启寒垂眸,声线淡漠:“陛下……究竟想说何事?”
“宫里,不只那些人,连上天……又有谁想我好过?我不管你究竟目的是为何,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给你,我只求你一件事。”
宋启寒颔首:“是……?”
“我不想当这个王,步入朝政。我只想,活下去。”
“我要你,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