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短短几秒钟。
他率先在这种意味不明的对视中别开了眼,但她的目光还是一寸不挪地盯住他看,有好奇,更多的是探究。
他还没催促,大壮先开口:“懿姐,愣着干什么,赶紧进来啊。”
曲懿哦了声,抬了抬墨镜,走进电梯时,和他的手指有了短暂的碰撞。
冰冷的触感过渡到指腹,凝成了霜。
地下公共车库还在修葺中,保姆车停在小区外,离公寓有段距离,路上几乎没人经过,曲懿摘下口罩透气。
大壮就跟被下了蛊一样,满脑子都是在电梯里偶遇到的男人,皮相骨相俱佳,还带着浑然天成的贵公子气度,男艺人里都捞不出几个。
快路过喷泉时,瞥见前面只有几步之遥的颀长身影,不免诧异,这人怎么像在故意等他们似的?
大壮没深入探究,而是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姐,他看上去有185。”
曲懿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想表达的意思,斜了他一眼,示意他再说明白点。
“185,大长腿,高鼻梁,冷白皮,你的理想型送上门来了。”
“……”
“你不是想知道昨晚送我回来的那冤大头是谁吗?”曲懿扬了扬下巴,皮笑肉不笑的,“就这人。”
安静一霎,大壮调侃得更欢了,“这不是缘分还能是什么?”
“……”
“好好把握这近水楼台的机遇啊懿姐。”
“闭嘴。”
这两个字刚说出口,眼前飞快闪过一道黑影,啪的一声,鸡蛋清溅到曲懿的黑靴上。
入行这么多年,也演过一些恶毒女配的角色,在现实中被人扔臭鸡蛋倒是头一回,曲懿大脑一片空白。
回神后,暴脾气差点没兜住,幸亏大壮及时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将她拽到一边,同时捂住她的嘴。
闹剧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匆忙,曲懿被拉出十米距离后,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
闹事的人已经跑远,只有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路口,不怕冷似的,穿着单薄的衬衫,西装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阳光照拂在他身上,轮廓漫开一层薄薄的光晕。
仿佛丝毫没受到影响,还是那副慢条斯理的姿态,步伐也慢,高高瘦瘦的身形在地面上落下一片单薄的影子,像铁片,绷得挺直。
迎着光,曲懿眼睛被刺得有些难受,在那道背影变得模糊不清前,转回脑袋。
车门一关,曲懿开始泄火,“演了个祸国殃民的角色就得被扔鸡蛋?这群人能不能别把电视剧里的角色代入到现实?”
大壮默了默,觉得有必要把真相告诉她:“懿姐,刚才那些鸡蛋不是朝你飞去的。”
第一下是朝前面的男人去的,被他躲开,才会掉到曲懿脚边,后面那三下也是,最后一次不知道是手偏了还是怎么,按照弧线,连他头发丝都碰不到。
大壮却看见男人往旁边一站,主动拦下这一击,本该砸在曲懿身上的鸡蛋在自己西装上开出了花。
动作快到仿佛是错觉。
难不成真的是错觉?
这怀疑被大壮咽回肚子里,“我觉得应该是冲185去的。”
曲懿顿了几秒,眨眨眼睛闭麦了,想到什么,经过一番权衡后说:“这地方没法住了,找个时间把我行李搬到寒山别墅去。”
“姐你不是才刚搬过来吗?”
“这里不安全。”她给出解释。
她不喜欢太喧哗的环境,但也接受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氛围,刚搬来的小区地段介于热闹与冷清之间,私密性好,安保性也强,进小区都得经过身份验证。
哪成想会碰上个疯子到处丢臭鸡蛋。
今天是别人被扔鸡蛋,指不准明天就是她被人泼硫酸。
这家,得搬。
大壮听得有些无语:“懿姐,你现在这么惜命了吗?”
“好死不如赖活着。”脑袋还是胀得难受,曲懿阖眼靠在椅背上,纤长的睫毛盖下一片阴翳,形神俱疲。
片刻又改口:“算了,先不搬,再给这地方一个机会。”
曲懿拍宣传图的空档,大壮把刚才发生的事尽数汇报上去,还没等来回复,先刷到一条新闻,说什么某温姓律师遭到受害者家属恶意报复。
画面很眼熟,是他几小时前亲眼见证的。
-
这次遇上的摄影师品味刁钻,对镜头完成度的要求极为苛刻,曲懿凹了不下二十套造型,笑到肌肉都快僵硬,才肯放过她,最后千挑万选也只挑出其中的三张成图。
身体本来就不舒服,这会更是累到脚都迈不开,在原地休息了会,才打了声招呼离开。
一上车,曲懿蹬掉鞋子,裹着小毯,阖眼靠在椅背上,耳边传来大壮字正腔圆的行程汇报。
最后才提到185。
他认真划拉着资料,不吝赞美道:“懿姐,你这邻居还挺了不得。”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经成为杭城顶级律所合伙人,本来就没几个人能做到,更何况是他这种出身寒门的人。
曲懿意兴阑珊地哦了声,喝了口大壮提前准备好的红糖姜茶,小腹有了些暖意,短暂地压下生理带来的不适感。
“不过有传言说,温北砚这人眼睛就跟掉进钱眼里一样,不管你干了什么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勾当,只要给的钱到位,他都能替你辩护。会被人丢鸡蛋,就是因为替一个杀人犯辩护,遭到受害者家属的报复。”
见钱眼开、冷血是真的,能力强也是真的,一审被判死刑的人,经他这一张嘴,硬是被救成了有期。
说起来那案件性质还挺恶劣,被扔鸡蛋还算轻的,要换做自己是受害者家属,不朝他泼粪水都不解气。
一审死刑最后改判成有期徒刑的案例不是一个两个,曲懿当他在夸大其词,神化这人的能力,也就没放在心上,盖子刚扣上杯口,手突地一顿,慢好几拍才找回自己声音,重点却是偏的:“你刚才说他叫什么?”
“那185?”大壮一脸莫名其妙,“温北砚啊。”
曲懿神经绷开一瞬,呼吸轻了又轻,“后两个字怎么写的?”
大壮把调出来的资料给她看。
熟悉的字形,盯到眼睛都有些失焦,潜藏在脑海里模糊的影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最后是他在后视镜里晦暗不明的眸光。
莫名的,她心里升起一种感觉:温北砚在昨晚就已经认出了自己,只不过被他滴水不漏地藏住了所有情绪。
说起来讽刺,时隔六年,她模糊了他的脸,而他也配合般地省去寒暄这一系列重逢后该有的基本反应。
转念一想,又觉得情有可原,毕竟他们之间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情分,未来应该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
互相装作不认识这行为,看上去虚伪,但能留给对方最大程度的体面。
迫切想得到答案的态度,大壮再傻也察觉出其中不同寻常的苗头,“姐,这人你认识啊?”
这话听上去有歧义,大壮斟酌措辞后补充一句:“我说的是你俩成邻居前。”
曲懿正想说什么,下腹的钝痛在这时袭来,从喉咙逼出的那声“嗯”几不可闻。
大壮没听到,曲懿不着急补充一遍,拿来热水袋敷在肚子上,缓过后不咸不淡地说:“认识,不熟。”
空气沉静片刻,大壮隐约听见她又说了什么,耳语般的,不能再轻。
一个急刹车,前额猛地撞向椅背,砸的他眼冒金星,而后大脑就跟忽然开窍灵光了一样,终于从她刚才的口型中琢磨出那声若蚊蝇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