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好地当一只灰雀,被明月臣养在那个小院里。我从前时常盼着他来,在我还不曾见过平乐郡主的时候,还会时常笑。他来了,我就雀跃着去迎接。
明月臣不许我近他身,也不许我多说话。我以为自己身上味道难闻,沐浴搓得全身通红,小丫头珠儿才翻了个眼说,公子爱洁,你纵然皮肉搓烂,仍然脏污不堪。我恍然大悟。
可我仍然存一分天真与痴心妄想,若非有半分喜欢,又何必沾染我?可我没有办法了,我若不把这剩下的希望放在明月臣身上,我的日子该如何去熬。
等我见了平乐郡主,什么东西都碎得一干二净。她摇着团扇怜悯地问我,为何长得像她。可我又何尝希望自己长得像谁呢?我不轻易哭,却忍不住抽泣呕吐。我道明月臣不喜我笑,不喜我穿淡色衣裳,喜我侧首故作高傲,原来是,解他相思不能及之苦。
明月臣曾带我出过一次宴会,他亲自替我挑了头饰华服,一双白玉做的耳铛有如明月,我便欢喜地仰起头,刚好见到他下颌华美如冷玉。他柔声说,摘明月为铛,雀奴,极配你。
赴的是平乐郡主的哥哥楚郡王的宴。我怕生,不知所措,又自知身份低微,便静静地缩在明月臣后头那块阴影里。宴会漫长,我低头用指尖描绘裙摆上的花纹,再抬头却不知道明月臣哪里去了。
平乐郡主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
「我道我的耳铛哪里去了,原是挂在了你这个小贼耳上。」
我平生不知道哪里的一腔勇气,反驳去:「我没有偷盗,是明月臣给我的。」
下一秒一个耳刮子便扇在我左半边脸上,平乐郡主旁的婢女收回手,冷眼瞧我:「偷盗郡主耳铛在先,不敬郡主在后,姑娘慎言。」
我抿着唇不敢说话了,左脸肿起来老高。平乐郡主叹了口气说,瞧着可怜,那便算了,归还耳铛,再道个歉足矣。
不等我反应,已被侍女左右强扯下耳铛,白玉沾血,我双耳疼痛。平乐郡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本就跪坐在地上,伏身跪拜致歉即可。
我这辈子再没有那样有骨气的时候,我挺直了身子,颤抖着直视平乐郡主,咬牙咬得满口血,我本无错。四遭已被这动静吸引得看过来,丝竹声都落下去。
他们看什么?一个卑贱的女子竟在郡主面前讨要尊严。
我从未如此期盼明月臣,比每一次等他的白衣扫过暮色来到我的院子更为急切,我是如此盼望他,能为我存留最后一分体面。
那是我最相信他的时候,就像我尚且出阁时那样,他牵起我的手,领我出了酒臭恶心的天香楼。
公子啊公子,你又怎么忍心,这样抛弃我呢?
明月臣归来时,一眼无波无痕叫我心灰意冷,一句话叫我从此再不敢再生期盼。他笑对平乐,那是我不曾见过的和煦模样,不问何事,不问缘由。
我半爬过去,扯着他的袖子,呜咽着摇头。月白的长袖从我手中抽回。
明月臣淡淡地说:「既然惹了平乐不高兴,那便留下来求得她高兴为止。」
我害怕恐惧得发抖,什么莫名的委屈骨气都没有了,一头砸在地上,流出好大血,我哭着说雀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郡主娘娘原谅。我看见那枚耳铛被她厌恶地丢在地上,碾过莲履,却滚停在我面前,那么近,又那么远。
明月臣并非偏颇,只是我不过低劣的仿品,得到的情感也最为低廉。
我毕竟所得甚少,他给我一分温暖,我就掏干了心血还他。
自从我见过平乐郡主之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珠儿说,我并不如从前聒噪。我讷讷不语。
明月臣有很长时间不来,院子里便愈发寂寞。我就一个人守着窗外一树春花由盛而败。
等他下一次来的时候,却又是带我赴宴。我如今对宴会二字怕得不行,明月臣难得伸出手碰我的脸,和我说,雀奴,不必怕。
我盈然有泪,他便叹一声,低头拂去我将出的泪。
明月臣像他的名字一样,冷皎如月。我低低应了声好。我向来没有说不的时候。
那日宴上,平乐郡主和我说,可怜你多年在他左右不得他一分眷恋,我便教你个法子。倘若你真心爱慕明月臣,那就替他饮了所有递上来的酒,恨他的人不少,看你能否饮到那杯毒酒罢了。
我向来是个运气不好的人,替明月臣喝的第一杯酒就是毒酒。我腹痛吐血,众人才从看笑话转成惊愕慌张。可怜我痛得颤抖几欲昏厥,还要往边上爬去呕血,公子爱洁,白衣弗能沾血。
却被一把搂入怀中,我从未见过明月臣那般模样,我一直以为他是天上人水中月,万般平静,所有情意都献予平乐郡主。他抽出腰间所佩长剑,雪亮地插入案几威慑众人。他伸出手颤抖着想摸上我的脸,我却哇的一声呕出血。
他大概想和我说不必怕,可我已经听不见了,就此昏厥过去。
他说不必怕,可须知每时每刻我都在恐惧之中。他说不必怕,可从来没有给我不必怕的底气。我从前希望他能瞧一瞧我,轻轻唤我一声雀奴。我所求不过如此,却从未如愿。
此毒药石无医,明月臣请来的神医,也只能把毒引到眼睛上,此后我便逐渐成了一瞎子。神医封了我毒素七日,让我再看最后一眼人间。七日之后再引毒。
我听了神医的话,许久才说,好。
我始终是一个笨丫头,我以为一杯酒能换明月臣一分情意。此后七天,再不见他来。
我才知道,平乐郡主所言并非真心可怜我,她只是要我清清楚楚地知道:纵然你年岁予他,纵然你舍命为他,雀奴,你始终求不得一声回响。他厌恶你欢喜得让人作呕,你这样低贱的爱意,怎么配放到他身上?
珠儿愈发不乐意伺候我了,知晓我即将失明,便常日里见不得她人。
我是这个时候捡到他的。就在后头那棵歪脖子树下。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我一度以为他死了。可我知道他不能死。银白面具罩着他大半张面孔,我不曾解下,却知晓他必然生得好看。
我为他用药治疗,舍下自己的饭食喂他,我日日相看,他昏迷数日,我便守了数日,我便时常觉得这是上天恩赐,让我在失明之前还能救下一个少年郎。我向来没有人陪我说话,我便一句句不停地讲。讲到难过处,还要掉下两颗眼泪。
等他醒了,我却躲在旁边不敢出来,等到太阳要落山了,他见不着人,就走了。我心里失落,打开门,日暮流霞,他一身玄青在我小小的门前远远地站着,他抬眼往我看,面具下的眼清澈而矜贵。好像等了我很久很久。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平生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多了去了,唯有这一次这样简单的问题也难以启齿。我唇生苦涩,谁家姑娘名字中带奴?谁家姑娘以雀为名?
因而,我只是垂下眼,抠弄袖中的纹线,哑哑不能说话。
「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可是为神鸟丹雀?」他问。
那日是神医说的第七日。
那日身着玄青的公子爬上那棵歪脖子树,淇奥无双,朝我伸出手。
我仰起头冲他笑,我说不行。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选择。那个美丽的梦离我那么那么近,我往前走两步踮起脚就能碰到。我把手往后缩,指尖在掌心克制得抠出血痕,我后退回潮湿的阴影里。
我说不行。
我至今想起来仍然痛得厉害。
可很久很久以后。我已然垂暮老矣,最后悔的事情,不过是那最后半日,不曾孤注一掷地和他离开,就算我只能活半日又怎么样呢?我活了这样多年,这么多年的苦痛,换取半日的欢愉,又能怎么样呢?
那夜明月臣和神医如约而至。那晚月亮也没有,星星也没有。
神医覆上我的眼,和我说,以后你逐渐便看不到了,眼前便是如此漆黑。
我那时轻轻地「嗯」了一声。
明月臣突然出声道:「便再无别的法子了吗?」
神医年纪不大,放下手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那倒是有,毒入眼睛之后,找个人的眼睛替了就是。只是取眼过程是十二分的痛苦,更难得的是,要时刻保持清醒自愿,如此换目,眼神才会清明。」
我摇了摇头说:「不必寻其他法子了。」
神医为我逼毒时,明月臣在旁守着。我时常不理解他的许多作为,这样狼狈难看的场面,他那样的人应该是一眼都不愿看的。
过程痛苦,我冷汗直出,指尖掐到泛白,却咬了牙不肯叫出一声。神医叹一声,到底什么都没说。
我痛到极致,反倒放松开,颤抖着唇问:「我有几分像她?」
明月臣顿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初时相像,有七八分,侧颜尤为相似。后来……愈发不像,至多三四分了。」
我偶然听闻,明月臣并非一帆风顺,年幼时明家遭难,一夜落魄,失意时得平乐郡主一饭之恩,后来以一己之力翻案,极受重用,但因手段残忍,到底为平乐郡主所不屑。
明明是他们二人的事,我糊里糊涂陷入其中,反倒受诸多波折。
我极力挽起一个笑,却笑不起来。冷汗从我的颈间划下,恍然如满面泪。
我道比起前两年来,明月臣愈发来得少,我如今连一个合格的赝品都算不上,在他眼里我愈发和郡主区分开了。珠儿怨我留不住明月臣,说她亲眼数次见到明月臣在帘外停步,隔着珠帘看我,却总是不进,站久了便走了。
可我仍然恨极了这相像的三四分。却要依仗着它为生,世上可怜之事如此多,这算不算其中一桩?
明月臣的指尖刚碰到我,我便下意识地收回。
他的声音低沉清润,一如初见。
「雀奴,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
我心知肚明,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想,你不会。
后来平乐郡主又来了。我那时眼睛已经半瞎,一大群丫头婆子挤进来,我的小院子顿时挤得不行。
珠儿在我腰后面推了一把,我往前踉跄两步。我跪倒在地上。怕得颤抖。
我自知命如一枚草芥,郡主就算在这里将我打杀,也不会有人说一句不是。
我埋着头跪在地上,平乐郡主抬起我的脸,殷红的蔻丹掐得我脸疼。
「为他瞎眼又如何,他还不是忙着与我定亲的事。只是一个妓子像我,本郡主从未被如此羞辱过。」
她收回手,拿了帕子擦手。她不爱见我容貌,便点了个婆子掌掴我。
我才知道,我替明月臣挡下毒酒的七日里,他为何不曾来见我,原来是和平乐郡主定亲了,为定亲事宜操持奔走。
我那时就觉得绝望。婆子力大,一巴掌下去我就险些吐血。
后来明月臣赶到的时候,平乐郡主已经走了,留了一个婆子折磨我。他咬着牙拔剑,捅杀了那粗婆,白衣终究沾血。
我跪在地上,蓬头沾血,神思恍惚。
明月臣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神,抬眼却看见他隐约有动容,像是凝泪含视。
我声音破碎不能言,我说:「你记不记得,我十四岁那年,你带我回来,和我说,雀奴,以后这是你的家了。我那时天真,以为自己真有地可居。虞美人好看,小蓬小蓬的,鲜妍明媚,我种了好多,后来全死了,我只留下一朵干枯。我那时就想,大概他们也不愿意长在这里。」
明月臣说:「我们可以再种,我给你找最好的花匠,你既然喜欢,这花不管生死都要在这开。」
「公子,我仍然感激那时在天香楼你替我赎了身,只是我总是太过奢求了。你不必因为一杯毒酒对我心有怜悯。」
他伸出手,想要抚开我遮眼的发。我往后退,哑声:「公子爱洁,不必碰我。雀奴脏。」
他没停,微凉的指尖碰上我红肿的面,我闷哼一声。
我弯起眼,血从唇边蜿蜒下,面容难看。「我现在有几分像她?」
明月臣看着我,轻声说:「不像了。」
下一瞬我拔下发间的银钗,长发泼洒而下,我用尽全部气力,在脸上一划,从眉骨蜿蜒到下颌。我痛极含泪,颤抖着笑说,以为自己以十分的恨喊出来了,可是声音却在颤抖:「这样就真的不像了,对不对?」
明月臣愣住了,我曾见过他的功夫,骤如银电,可现在他扑上来夺钗的时候,我已经划完了。
我的伤痕在淌血,我嘶哑着声音,最后那么一点真心和眼泪一起碎掉。
「明月臣,这么多年了,雀奴在你心里,究竟是谁?」
明月臣收回颤抖的手,拢进他如同云一样的衣袖里,他垂下眼,眉眼卓绝。
那日冷月从黑云里露出点白,冷露倒转成霜,心事碎成月光,他就踏在这个不起眼的院子里。
自毁容貌的半盲少女跪在他面前流泪,他说:「雀奴。
「你一直都很像平乐。」
多年大梦,终究痛醒。
4
我从梦里醒来,觉得梦中场景变幻破碎,好像把我多年的痛苦都搅碎了一遍。
因着眼瞎的缘故,我并不能知晓我此刻身在何处,却隐约回想起我从小院里离开、却痛倒在雨中的模样。
我依稀记得有玄青衣角垂下,那是我眼睛最后看见的东西。
此刻我却觉得锦衾像云一样软,褥子温暖得不像话。我便有些惶然,不知道身在哪儿。
身旁略有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移让了位置。
再来是清脆的女儿声,大约是个婢子。
「呀,姑娘醒了。」
一见人我便下意识想遮上自己的脸,有人在旁动作极快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其手冰凉有力,却放缓了力气,刚好是恰好阻断我动作的程度。但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见我不再乱动,他又收回手去了。
空气静止了一瞬。那灵巧婢子不说话,那人也不说话。
后来是婢子先言。却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断续难言。
「姑娘脸上还有伤,淋了雨愈发不好。前头已上了药,再勿用手去碰。」她又接下去,声音渐弱,「这……是府上的郎中、粗通医术。姑娘脸上的伤还劳他多看,且是……是、是个哑巴,姑娘大可放心。」
我缓了心,却不知她为何说后半句的时候声音愈发颤抖,好像说了什么僭越之言。
手腕上仍存一分温感,却不再多想。
我开了口,声音喑哑:「多谢姐姐,请问这是何处?」
那婢子忙推辞:「当不得姑娘一声姐姐。这是裴府上,家主温慈,姑娘可放心休养。」
我头却又痛起来,大概刚发了一场烧,婢子好像突然收到什么提示,再不多说,便与哑巴郎中一并走了。
我时常以为,我该死在那场大雨里,醒来却有温言善待、暖被相拥,这么一会儿,受到的尊重好处却已经超过了从前十七年总和。
我心里十分感谢那位裴家家主,料想是白发老人,却有一颗仁厚宅心。
我看不见东西,眼前一片漆黑,向来难以着落的心终于稍定了一些,如果我的眼睛还有用,也许还会落下几滴眼泪来。
我轻声和自己说,
雀奴。
你逃出来了。
你终于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