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嚎叫时也并不安静,胸腔起伏,喉嗓发出仿佛虎狼欲攻击目标前的粗砂喘息。前肢尖利五趾钩地,是预备攻击的前兆,给人随时会扑上来的错觉,再用那锋利无比的犬牙撕扯下整块腿肉。
宁扶疏不自觉吞咽口水。
她怕。
小时候曾被乡间田园犬咬过一回,从此便留下了心理阴影,见着大型犬都会退避三舍绕道走。
而雪獒和金陵城内贵族养来逗趣儿的温顺宠物犬不同,生于北地雪原中的野犬凶狠劲斗,能与猛兽恶狼相搏。也许它曾跟顾钦辞上过战场,咬断过敌军将领的头颅,撕碎过敌军士兵的血肉。
如此野性的獒犬现在将她当做了敌人,宁扶疏怎可能气定神闲。
脑海中忽而冒出荒谬猜想:历史上朝歌长公主英年早逝,该不会是被顾钦辞养的这只雪獒,给咬死的吧?
明知念头不靠谱,却足以引得她惊惶更甚。
宁扶疏紧攥衣袂的手肉眼可见在发颤,面容血色一点点褪去,饶是胭脂水粉也遮盖不住从内而外透出的苍白。
冷汗自额间滑落,滴在同样颤动的嘴唇,顺着唇珠弧度滚进口中,在舌苔铺开咸涩,又惹得她秀眉仄痕愈深。
顾钦辞站在游廊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知道自己如今面目丑陋,但那又如何,顾钦辞向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纯良善辈。他这双手里沾过人命比尊贵长公主吃过的粟米更多,染过的血比她喝过的水更多,本就罪孽深重至极,不差多一条内心病态扭曲的罪名。
他贪婪地看着宁扶疏惊慌失措、恐惧畏缩。
疯狂地期待着长公主跌落云端、狼狈不堪。
好像只有这样,他怀才不遇的愤懑、前程尽毁的愤怒才能稍稍得到平息。
顾钦辞望见宁扶疏髻上灿金步摇随她瑟瑟发抖而摆动摇晃,窸窣细响荡在庭院上空。他第一次惊觉,原来腐臭金银也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心中似燃起一簇火苗。
宁扶疏越害怕,那火焰便越旺盛。
此时的顾钦辞尚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宁扶疏身上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只有她,能抚平他躁动心绪。
“殿下?!”琅云在内院正房没找到驸马,遂又折返回前厅,看见的便是这幕场景。
“您别害怕,婢子这就来救您。”她担心自家殿下受伤,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当即抄起立放在墙边的扫帚,手臂高高举起,作势要打跑雪獒。
宁扶疏眉头抽跳,连忙大喊:“住手!”
顾钦辞能不远千里地把条狗从北地带来金陵,可见这只雪獒对顾钦辞意义不凡。如若琅云把人的爱宠打伤了,只怕怒气值会彻底收不住。
保命要紧,万万不能打。
何况犬类领地意识强,攻击进入府宅的陌生人,它本身并没有错。
千钧一发之际,琅云听命收了手。
可打住动作的只有她一人而已,雪獒听觉敏捷,察觉到四方动静的瞬间,立马松开对它没有威胁的宁扶疏,转身朝向琅云,后肢两爪蹬地,进入蓄势待发的攻击状态。
琅云握着树枝的手蓦地抖了抖,她刚才没注意,雪獒炯炯眼瞳映着斜阳,左右两边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褐色,如冰锥尖利的长牙黏着晶莹唾液,如果被它咬住,还能活?
这玩意儿,咋那么吓人啊!
雪獒不再对着宁扶疏,顾钦辞顿时觉得无趣。
明明琅云脸上同样也有害怕之色,但他偏就是莫名没了兴致。在雪獒冲上去咬人之前,吹了一声口哨。
顾钦辞走出游廊,假装自己刚过来前厅,若无其事地问:“殿下怎么来了?”
雪獒见到主人,霎时收起那嘴獠牙,摇晃脑袋甩了甩鬃毛,蹲到顾钦辞脚边。
琅云丢掉树枝,冷声讽刺:“驸马爷养的狗当真好本事呐。”
“看家护院用的家伙,自然得有点本事。”顾钦辞神色淡淡。
琅云被他怼的心头一哽。
雪獒是给顾钦辞看家护院的,她又何尝不是长公主看家护院的奴婢。让雪獒欺负了去她家公主,便是讽刺她没本事。
驸马爷这张嘴啊,平时瞧着没几句话,其实就有如他手中的刀般,不出鞘则已,一旦出鞘,锋利扎人得很。
琅云忍不住想反唇相讥再刺回去,却被宁扶疏的用眼神制止。
总归两人都没受伤,有惊无险,她还没忘记自己今日亲临熙平侯府的用意,办正事儿要紧。
“去将外头的东西拿进来吧。”宁扶疏吩咐她。
语罢,又转头对顾钦辞道:“晌午时候宫里赏了些东西下来,皆是一式作两份。本宫揣摩陛下的心思,应当有犒赏驸马玄清观中侍疾辛劳的一份在里头,便给你捎过来。”
宁扶疏寻了个合理说词解释自己突然造访。
殊不知,这话落在顾钦辞耳中,则成了另外一种味道。
朝臣与百姓皆知熙平侯尚公主是滔天权贵旨意下的不得已为之。两人朝政立场不同、身份地位不同,之间没有丝毫感情可言。种种皆事实,可偏生皇帝与长公主听不得旁人议论熙平侯含恨成亲,婚姻不睦。
因为一旦这样说了,就是变相指摘这对皇家姐弟乱点鸳鸯谱,更是暗喻他们忌惮忠臣良将,缺乏容人之心。是以,长公主时常会与熙平侯做出恩爱表象,来遮掩自己的过处,维护弟弟的名声。
譬如前些时日长公主命熙平侯作陪同行玄清观,再譬如小皇帝命他誊抄道文为长公主祈福。
顾钦辞自动将这晌宁扶疏登门府邸,也归结做给外人看的“恩爱”戏,属实令他感到恶心。
顷刻间了然,顾钦辞方才生出的痛快压下去不少,神色更淡:“谢陛下恩典。”
他作揖谢恩,脚底却并没有动,站在正厅门前,亦是挡在宁扶疏身前,续道:“此等小事,让下人转达就是,何劳殿下千金之躯专门跑一趟。”
言下之意,便是让宁扶疏放下东西赶紧走,并且以后也都别来了。
宁扶疏不由得心底冷笑,她起先的确有意让琅云转达,但您老没让人进门不是。
想归想,出口的话却是:“驸马言之有理,本宫走这一趟确实有些乏累,驸马不请本宫进去喝杯茶吗?”
“殿下请。”顾钦辞这才侧身让开。
长公主是君,他是臣。就像皇帝要进你家门,纵然再不情愿,也没有抗旨拒绝的道理。
宁扶疏坐下后,看见院外琅云已将她带来的东西领进府内,闲适地轻靠椅背:“说起来,陛下给的赏赐中有不少河鲜珍味,趁新鲜时吃风味最佳。”
“原想请驸马去公主府品尝一番,却听闻你身体抱恙,本宫便随礼顺道带了来。恰巧这夕阳落一半了,本宫瞧驸马还未用晚膳,不如就现在吃吧。”
语讫,琅云身后跟着几名婢女低头迈过门槛,动作规矩地将食盒放在旁边小案打开,而后送菜上桌。
长公主府用的食盒为银制,保温效果极佳,又能防止中途被人下毒。从城北到城南走了这一路,摆在两人面前的菜肴依旧色泽鲜亮,热气腾袅。
顾钦辞对她口中所说的珍味并不感兴趣,只随意扫过一眼。
可正是这一眼,他平淡目光陡然冷凝。
——百爪蝶蚌。
“殿下每日吃的都是这些吗?”顾钦辞没碰手边银箸,先问了这样一句。
宁扶疏发现他视线落在正中那道长得与贻贝差不多模样的膳肴上,自己不太识得两千年前大楚的海鲜,以为无非是普通蚌类,又以为顾钦辞喜欢那个,便道:“算不得每日,但若时而犯了嘴馋,总也缺不了本宫和驸马的。”
残阳徐徐沉入地平线,天光黯淡,顾钦辞眸色随之深沉如夜。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吃到传说中祭无数人命才换来一只的百爪蝶蚌。顾钦辞放在大腿上的手捏紧成拳头,青筋爆起。
宁扶疏见他良久没动筷子,想问他怎么不吃,突然——
【警报!警报!宿主注意,角色怒气值正在发生剧烈变动!】
【请宿主接收最新数据:顾钦辞,怒气值八十五!】
宁扶疏将欲说话的嘴半张着,话语却被系统猝不及防的警告惊得卡回喉咙。
她没听错吧?怒气值又涨了十点?
如果说上回计划失败是由于没摸准顾钦辞的脾性,引得对方鄙夷厌弃所致,那么这回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满桌珍馐,这人连吃都没吃一口,总不能怀疑自己在饭菜里下了毒想害他吧?
装盛菜肴的银盘泛着金属光泽,没有丝毫发黑痕迹,足以见得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
宁扶疏思来想去不得其解,甚至开始猜测兴许是系统出了机械故障,连带着怒气值分析出错。
……不带这么搞人心态的啊!
她尝试在内心呼叫系统询问个究竟,然而半天不得反应,真就如同最开始说好的那般,系统是代码编织出的程序,是一件死物,它只会在角色怒气值变动时发出提示。
宁扶疏满腹疑云没能得到解决,反倒察觉似乎有一道阴影蓦地袭近,自上而下将她笼罩。
她下意识抬眸。
只见顾钦辞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掌撑在木桌两侧,上半身前倾,与宁扶疏在落日残霞中四目相对。
房梁阴影映在男人硬朗面容,上半张脸尽数落入晦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宁扶疏清晰感受到迎面逐渐有压迫感侵来,不同于朝歌长公主依托高位权势砌出的威严,萦绕着顾钦辞的,是那种经年厮杀、脚踩尸骨才养出的肃穆凛凛。
宁扶疏现在相信系统输出的怒气值没出错了。
她听见顾钦辞低沉嗓音似寒风钻入耳廓:“殿下可知这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