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顾钦辞到底是历经战场厮杀的人,如若这点小伎俩都躲不过,就未免太看不起他这个几无败仗的大将军了。
宁扶疏踢了个空不说,脚踝也被握住。
顾钦辞曾抓过敌军,审过细作,知道哪些手段最折磨人。这晌,指腹在她踝骨轻轻打着旋儿,继又缓慢移到脚底心,霎时惹得宁扶疏脚趾蜷缩,全身肌肉发抖,笑出咯咯颤声。
“住……住手……”
“顾……顾钦辞……你放肆……”
无奈因命门被拿捏,她溜出嗓子的话音断断续续,喘着气息丝毫威慑也无,活像只软绵绵的白兔。
而顾钦辞是北地倨傲的狼,生来就不会放过兔子。他屈指在她微微凹陷的足心一压,登时惹得宁扶疏呼吸急促凌乱,小腿痉挛颤抖。
顾钦辞蓦地笑了,浅色薄唇之下露出森白齿列:“殿下自己说的,您与臣是夫妻。”
“有些事,臣可以名正言顺地放肆。”
言下之意——
顾钦辞松开了她的脚,转而捻起宁扶疏潮湿墨发,在指尖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同时唇角上扬弧度愈深几分。而下一瞬,宁扶疏就明白了这个恻恻笑容的含义。
他要将她的头发绑在屏风的立脚!
让她无法动弹!
宁扶疏对史书上关于顾钦辞的描述,表示深深的怀疑。
忠臣良将、正气浩然、克己守礼……这些词哪个和眼前人有关系了?
但她此时没心思琢磨顾钦辞究竟是个怎样性情的人,宁扶疏看见他分出自己一绺秀发在屏风前蹲下。她深刻地知道,一旦被顾钦辞打好死结,自己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现在是她唯一能够逃脱的机会。
宁扶疏不动声色地摸到汤池边那盒胭脂,以最快速度砸向顾钦辞的后背。
避开偷袭是武者本能……
宁扶疏在他分神应对胭脂盒的瞬间,拔出头顶珠钗,狠心斩断了被顾钦辞拿在手里的那缕头发。
她忍着腿麻站起来:“顾钦辞,请你注意分寸!”扯过华服披在肩头,顿时不见方才狼狈,细眉低压自有朝歌长公主浑然天成的威严飒飒,“别以为顾家手握兵权,你就能在本宫面前放肆!”
顾钦辞手中攥着胭脂盒,缓慢挺直腰杆。
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他最厌恶的,就是宁扶疏这幅模样。
一如当初金銮殿上,长公主摄政端坐珠帘后,冷眼俯看他叩头跪谢赐婚隆恩。也如当日拜堂成亲时,长公主始终高仰着头颅,冷眼斜睨他独自拜天地君王,再揖身拜她。
“咔擦——”顾钦辞以蛮力捏碎瓷盒,胭脂红艳沾了满手。
他轻功上前,边角尖锐的瓷片抵在宁扶疏脖颈,埋于白皙皮肤之下的青筋若隐若现。只要他稍稍用力,瓷片就会割断细弱筋脉,血流五步。
他将不再是长公主驸马,不必再受困金陵城。
暴虐在血液深处叫嚣,一滴粘腻温热滴在宁扶疏肩头,是顾钦辞自己的血。
内心天人交战后,见血封喉的利刃终究倒刺进了他的掌心,安放好弑主的冲动。
顾钦辞从不是孤身一人,他身后还有赤胆忠肝的父兄,还有北地三十万为大楚抛头颅洒热血的英勇将士。绝不能因为个人私欲,牵连到他们。
深沉眉眼一点点平静,顾钦辞将染血的碎瓷片丢进汤池,冷冷低笑一声:“既然殿下如此抵触臣,日后,也请殿下信守新婚之夜许给臣的承诺。”
只存夫妻之名,不行夫妻之实。
待顾钦辞离去,宁扶疏重新回到浴池中,将整个身子都泡进去,用温热活泉水冲洗去身上冷汗。
良久,不禁长叹一声:
——史书误我。
摸错了顾钦辞的性格,采取错了攻略计划,可不得满盘皆输,险些把自己连人带命地赔上。
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顾钦辞最后没杀她,就说明七十五的怒气值并不致命,她还有时间和机会重新绸缪。
只是宁扶疏至今双腿还麻着,脚底还痒着,瓷片犹似贴在皮表。适才种种,委实让她心有余悸。因此接下来两日,宁扶疏始终待在静室养身子,没有和顾钦辞打照面。
直至第三日用罢清粥早膳,宁扶疏向玄清观的老道长辞行,听闻顾钦辞昨日半夜就已踩着苍茫天色下山,她也没太在意,由着那人去。
皇都三月,春和景明,杨柳拂堤。
金陵城的街道两侧店肆林立,车马熙攘。长公主仪驾过处,行人无不避让。
辘辘车轮一路畅通无阻地行入乌衣巷,最终停在两只雄武剽悍的石狮子前。府中管家黄归年昨晚收到长公主殿下即将回府的消息,命人连夜洗刷石阶,擦拭门环,这晌正携府邸众人侯在门前。
车夫麻利地摆好脚凳:“请殿下降辇。”
音落,青葱玉指自内缓缓挑开车帘,露出云堆翠髻、唇樱眉秀。
黄归年将手臂伸至半空,宁扶疏晓得古人乘舆降辇的规矩,随之搭指搀扶。却不等她指尖落下,突然,黄归年似被人拉开了去,眼前换成另一个男人的手臂。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这几日,可把我担心坏了!”
男人的关切和系统音同时传进宁扶疏耳畔。
【滴!检测发现新目标,正在计算怒气值……】
宁扶疏蓦地一个激灵,不由得打量起站在车旁的男子。
银冠墨发,一袭藏蓝锦袍衬得他气质成熟,望向朝歌长公主的目色则若秋波,盈满欢喜。且听那狎昵中含带丝缕暧昧的话语,应当是朝歌长公主养在后院的面首之一。
宁扶疏心想:不过是个男宠罢了,能有多少怒气值。
【计算完毕:宋谪业,怒气值六十九!】
宁扶疏:“……”
她没听岔吧?
六十九点,愣是比顾钦辞的初始数值还高?
难怪堂堂长公主会阴沟里翻船,困在文物中千年也没想明白死因。她后院这些个郎君,未免都长得太人畜无害了些。便比如眼前宋谪业,端着的笑颜真诚至极,若非有系统输出怒气数据,宁扶疏铁定会误信于他。
不过俗话说相由心生,宁扶疏得了系统提示,再重新看宋谪业的容貌已是另一番感觉。他丹凤眸生得偏狭长,嘴唇薄如纸,大体还算端庄的五官却隐约透出三分邪肆,与顾钦辞的丰神俊朗迥然不同。
“殿下?”宋谪业被她晦暗目光盯得有些不安。
宁扶疏缓缓收回逡巡良久的视线,意味难明地反问:“是吗?”
即使此时面对宁扶疏的质问,宋谪业假笑面具也丝毫不显破绽:“自然!”
“那日殿下中毒昏迷,吓得我六神无主,忙不迭牵了马匹狂奔回皇城请御医。但那宫门口的左右骁卫凭令牌认人,我拿不出像样身份,没办法只能硬闯,差点儿被禁卫军用乱箭射成筛子。”
“幸亏后来运气好,遇到进宫值夜的吴院判。我拦住他的马车,千般祈万般求终于叫他相信我是殿下您的人,跟着进宫面见到了圣上,这才请来御医赶往玄清观。”
宋谪业眉峰渐渐皱出仄痕,话音也愈来愈急促,可见这事儿应当是真事儿,至于他口中所谓的六神无主,便不知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了。
甚至不好说朝歌长公主此番昏迷遇刺,单纯是顾钦辞一人的计划,还是其中也有宋谪业的帮衬手笔。
宁扶疏暂且不动声色,将手掌搭上他的袍袖:“你有心了。”
“只要殿下玉体康健就好。”宋谪业搀着她往府内走,“不过那晚的事儿,至今想来还有些胆战心惊,好像我这辈子都没那样慌过。殿下要不要摸摸我的心跳,跟随时会蹦出胸口似的。”
他说话间已然顿住脚步,隔着霓裳轻握住宁扶疏的手腕,欲将它拉向自己衣襟。
突如其来的暧昧,宁扶疏猛然愣怔。
朝歌长公主平常都是这样和面首相处的么?在碧空白云之下,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调情?
在不介意世俗看法和褒贬评价这一点上,宁扶疏和朝歌长公主的心态相同,皆我行我素,豁达开朗。只是她思及宋谪业的怒气值,觉得对方不可能愿意和她亲密接触,多半借以这种方式投长公主所好,另有图谋。
“……这招旧了些。”宁扶疏不禁低嘲。
美色`诱人的伎俩,三日前她就对顾钦辞用过了,结果铩羽而归。
“殿下说什么?”宋谪业未听清楚疑问。
“没什么。”宁扶疏抬起另一只手按住宋谪业的臂弯,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本宫不用摸。”
“宋郎的心跳,本宫听见了。”
她姿容无双,娇媚嗓音笑起来自添旖旎。
宁扶疏没漏过宋谪业眼底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错愕,他很快敛好眸色,续道:“这几日我通宵达旦抄了许多祈福道文,殿下去我那儿看看可好?”
而像是怕宁扶疏拒绝,复又补充:“倘若殿下觉得舟车劳顿,便让我服侍殿下安寝小憩,晚些再看其他。”
不得不说,假如没有那么高的怒气值,宁扶疏确实会喜欢这般八面玲珑,体贴周全的男子。
可惜了,宋谪业心思太重,喜怒深藏,谁知道他会不会先用花言巧语把自己骗去屋里,然后露出阴狠本性,一刀抹断她的脖子。相比之下,还不如把情绪明晃晃写在脸上的顾钦辞更让人放心。
宁扶疏用指尖挑起宋谪业的下巴,假装饶有兴致地端详一番:“宋郎貌若好女,本宫怎能拒绝,只不过……”
她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本宫一会儿要进宫面圣,回府时辰太晚会耽误你休息。宋郎先回去吧,本宫过两天得了空就去瞧你。”
宁扶疏华服曳地,从宋谪业身侧走过。
金钗步摇的窸窣细响渐轻,最终几不可闻。宋谪业望着长公主雍容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后,隐在袖袍下的指尖蜷缩微动,他狭长眼眸眯起一抹狐疑暗光。
长公主此番在玄清观待了几日,性情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世人皆传言朝歌长公主荒淫无度,与三千面首日夜缠绵、颠鸾倒凤。可只有身为面首的宋谪业知道,那不过是长公主命人编织后传出去的谣言。事实上,宁扶疏从没碰过他们任何一人。
虽每晚召见时,会举止暧昧,可当身边伺候的婢女全部退下,长公主便立马淡了脸色,让他们歇在外间,且不许发出任何声音,不许将夜间的事泄密。
甚至,长公主连他们的名字都懒于记忆。宋谪业入府半年,几乎宁扶疏每次召见他,都会顺口询问他的名字。但……只是顺口罢了,从不会放在心上。
可瞧宁扶疏方才的言行举止,过于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