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安十二岁那一年的夏天,卢小荟刚出生,因为卢妈妈难产,卢爸爸又被派到外省出差,卢家乱成了一团。
顾、卢两家从祖父辈起就有着过命的交情,听闻卢家有喜,匆匆赶到医院道贺帮忙。
顾淮安当年刚升入初中,放学晚了些,到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了,母女平安。
宝宝不足斤两,一直被重点看护着,就算生命体征稳定,允许家属看望,这个小姑娘也始终沉沉地睡着。
直到顾淮安去看她时,她竟然睡着睡着便在梦里咯咯地笑起来了。
对顾淮安来说,来医院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留在奥数辅导班多做两道题。可是当卢小荟笑起来的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只知道哭闹的小孩子也没那么讨厌。
她来到这世上,小小的一团,皮肤白白净净的,虽然笑起来皱皱巴巴得有点儿丑,但那副不知世间险恶的蠢样子像一抹微光,让他忍不住地想要把她抱在怀里。
少年顾淮安难得心软,好奇地伸出手企图捏捏她的小手、小脸,手指头却被刚刚饿醒的卢小荟胡乱抓住,她狠狠地嘬了嘬,嘬得他一手口水。
没等他厌恶地脱身又闻到了一股臭味……
别人家的小孩想拉屎都哭得声嘶力竭,这丫头却只知道笑,笑得有点儿缺心眼儿,又有点儿不怀好意。
以后肯定是一个不省心的小折腾。
卢小荟十二岁那一年的冬天,顾淮安接到了美国好几所名校的Offer。来年夏天他即将研究生毕业,本可以硕博连读,他却想出国深造一年。
加州理工的地质学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赫赫有名的。交换生名额有限,但他从来都是最出色的那一个,当仁不让地获得了交换生资格。
他选学校很慎重,等到一切确定,手续置办齐全时已经是初夏了。他在毕业典礼后的聚餐上被学妹告白,对这种事他从来都是快刀斩乱麻,就在他想要直白拒绝对方的时候,突然看到一道娇小的身影在人群里一闪而过。
“卢小荟!”他脱口而出藏在心底的名字,匆匆向学妹道歉就追了过去。
十二岁的卢小荟亭亭玉立,青春期的她叛逆、张扬、肆无忌惮,衣服也穿得不伦不类。
吊带背心里什么也没穿,她那时候胸小,穿不穿内衣没有差别,小短裙下是一双大长腿,整个人像一颗没熟透的青苹果,青涩中透着诱人的芳香,不经意散发出的魅力已经很受异性喜欢了。
“小顾哥哥!”
卢小荟像八爪鱼一样攀在他的背上让他背,吃了一半的冰淇淋险些蹭花他的硕士服。这丫头嗓门大,周围所有人跟着看过来。顾淮安装作不经意地瞥向刚才跟他告白的那位学妹,突然觉得小折腾这一来给自己省了不少麻烦。
“喀,下来。”顾淮安像棵树一样,一动不动。
“我不。”她揽着他的脖子回绝,看他一脸严肃的模样,出声抗议,“小顾哥哥,我可是翘掉运动会特地来庆祝你毕业的,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欢迎我啊?”
顾淮安无奈:“是叔叔……”
“是哥哥,你可没那么老。”
顾淮安无言以对,他确实不老。
小时候不懂事,两家人在一起时长辈让她叫什么她就叫什么。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觉得“叔叔”这个称呼真的不适合顾淮安。她自己喊着也别扭,擅自就把称呼改了。
为了这件事她没少被长辈训斥,但她就是坚持自我,后来终于学乖了,当着家人的面乖乖称呼他叔叔,私下却执拗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都有,根本没有辈分的概念。
青春期的卢小荟是个麻烦鬼和惹事精,顾淮安和她有十二岁的年龄差,除了学校里的朋友外他平时也就和顾、卢两家几个年龄相仿的去外面玩,按理说和卢小折腾本来是没有多少交集的。
然而造化弄人,卢小荟小学六年级最后一次家长会,因为父母都不在本地,两家长辈也都工作繁忙,互相委托来委托去,这项重任就这么落在了正准备出国的顾淮安身上。
二十四岁的顾淮安第一次当“家长”,却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盯着卢小荟的试卷眉头紧锁,确定这是卢家的孩子吗?这分数也太让人忧愁了。
卢小荟坐在他旁边,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支着下巴偷看他:“小顾……叔……算了,我还是叫你哥哥吧。我这成绩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呢?”学霸顾淮安有强迫症,把她的试卷都找了出来,错的地方通通改成了正确答案,厉声教训她,“你家里那几个堂哥堂姐不都是年级前一二名吗?我还以为你也遗传到了卢家的好基因。要早知道你成绩这么差,我才不来给你开家长会。”
“为什么?”卢小荟把口香糖又嚼了嚼。
顾淮安哭笑不得,伸手在她头顶狠狠地蹂躏了一把:“我嫌丢人。”
卢小荟噘嘴抗议:“我哥说成绩不是考量一个人的根本标准。”说着又往手心里倒了两粒口香糖,“你吃吗?”
说起她哥,顾淮安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那个堂哥省重点高中年级前十,被学校保送到B大读国际班,讲起法语来和老外沟通无障碍,还精通法国古典文学。啧啧,考量他的标准确实不是成绩,因为他已经足够优秀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在班级成绩单里自上而下,再下,再下……找到了卢小荟的名字,抬起头正准备继续往下说,却看到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盯着他看呢,一副“你说什么我都无所谓,虽然你啰唆但你长得好看,我勉强再忍忍”的表情。
他低头瞥了一眼她手心里的那两颗口香糖,扭过头,冷漠地说:“不吃。”
“为什么啊?这个口味是新出的,可甜了!”
“你听没听过有个小孩不小心误服了口香糖被送到医院急救的新闻?”
“没有啊,我不看新闻,不过,那个小孩后来好了吗?”
“后来啊,后来他噎死了。”
“喀喀喀喀。”
这个人会不会聊天!卢小荟觉得她也要被噎死了!
家长会结束后顾淮安被班主任单独留了下来,班主任是位很有经验和见识的老教师,虽然知道卢家有财有势,不愁孩子升学无门,但出于对祖国未来花朵负责的态度,还是语重心长地和顾淮安谈了谈。
内容很简单,卢小荟在学校课外活动没少参加,就是不把精力用到学习上。
班主任希望他这个当叔叔的能跟卢小荟的父母好好反映反映,小树有杈就要修剪,千万不能耽搁了,让一个家境优渥的好孩子走上成为纨绔子弟的歪道。
听说要把表现跟父母反馈,在回家的路上卢小荟心事重重,最后终于在顾淮安停下车来等红绿灯的时候开口讨饶:“小顾哥哥,你……你可得跟我爸妈好好说啊。”
哟,知道害怕了?
顾淮安转过头来看着她那副灰溜溜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一口小白牙笑起来:“放心,我一定会如、实、禀、告。”
这语气……
卢小荟心里大喊不妙。
偷偷睨他,笑得好奸诈,一定有阴谋。
不过……笑得也好好看!
如实禀告只是吓唬她,顾淮安才没那么闲非要挑起家庭纠纷,然而卢小荟的班主任,那位负责任的五十岁的老教师却在家长会后给卢小荟的爸爸打了电话。
恰好爸爸的好兄弟盛叔叔的儿子和她在一个班,一个遥遥领先,一个远远落后,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卢爸爸看到她的成绩后脸比包公还黑。
卢小荟那天为了准备毕业典礼带领班级女生排练舞蹈,回家比平时都晚,一进家门就察觉到了异样。
卢爸爸看她连校服也没穿,直接就爆发了,把成绩单往茶几上一拍,怒气冲冲地说道:“卢小荟你给我过来,来来来,过来!”
卢小荟又不傻,嘴上答应着,却一把把书包丢在了玄关处,转身就跑了。
小姑娘去楼下小超市买了一瓶雪碧,打算坐在超市门口的长椅上暂时避避风头,就这么好死不死地遇见了顾淮安。
他的车很好认,他很快从车上下来,随后副驾驶座旁的车门也打开了,走下来一个窈窕漂亮的姐姐。
咦……
女朋友?
卢小荟误以为是顾淮安跟爸爸告的状,现在看到他带着女朋友秀恩爱,心底的小火苗不知道为什么噌噌噌地往外冒,正要冲过去搅局,却看到两个人似乎起了什么争执。
漂亮姐姐不让顾淮安走,他倒是绅士,耐心地站在那里听她把话说完,却没想到她突然踮起脚揽住他的脖子要去亲他!
顾淮安本能地后退一步,没让她得逞。
他和陈檬同窗四年,又在同一个小区住,他每门选修课她都会选,他知道她喜欢他,可是他对她却没有同样的感情。
拒绝过,也坐下来好好谈过,为了不伤她的自尊心,他并没有表现出讨厌她的意思,只说可以做普通朋友,她也确实没有再越界,不管她心里是否决定放弃这段感情,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
可是在得知他要出国深造的消息后,陈檬突然变得很激动。
“我就是想知道我哪里不够好?论家世我们门当户对,论颜值我可以骄傲地说我比一般女生都漂亮,论学历,我也考上了国内名校的研究生,如果说时间和距离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那你完全不必担心,你出国几年我都等。”
对她的告白顾淮安不为所动,他头脑清醒,思路清晰,逻辑缜密地表达着他的想法:“我们是同学,也是邻居,可能是太熟了吧,我没想过和你成为恋人。”
“你很好,特别好,优秀、漂亮、独立、聪慧,哪里都好,你不必妄自菲薄。”
没错,她哪里都好,可他就是不喜欢。
当然,他把这后半句咽了回去。
陈檬突然就哭了,背对着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别说了,我知道了。”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的喜欢。”
他没假惺惺地说什么“对不起”,他其实最不理解,为什么拒绝别人的告白要说一句“对不起”。我不喜欢你又不是我的错。但是被人喜欢,他会觉得荣幸至极。
卢小荟眼睁睁地看着漂亮姐姐哭着离开,想不通顾淮安为什么拒绝美人投怀送抱,可是心底却还有一点儿小雀跃、小兴奋。她从花丛里蹦蹦跳跳地跑到顾淮安面前:“小顾哥哥,你好伤人啊!”
“你怎么在这儿?”顾淮安看了一眼腕表,都十点多了,“你明天不用上学?”
被他这么一问,卢小荟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流落在外全是被他害的!
她一下子就奓毛了:“是不是你向我爸告状了?”
顾淮安一听,笑了,因为两个人的身高差,他看卢小荟那乱糟糟的头发特别可爱,自然而然地伸手揉了一把:“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我不告状,自有人告状。你呀,躲不掉。”
“不是你?”
“我没那么闲。”
“那是谁?”卢小荟了一下。
“别瞎琢磨了。”顾淮安看她拎着快喝完的雪碧瓶,可怜兮兮地杵在那儿,正想说“用不用我送你回家和你爸美言几句”,却听到这丫头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
“没吃饭?”
卢小荟撇撇嘴:“刚回家就看到我爸一副要揍我的架势,哪里还顾得上饿……”
顾淮安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掏出手机就打了一个电话:“喂,大哥,我带小荟在外面吃饭,一会儿送她回去……对,我在大院遇见她了,不麻烦……”
挂了电话,卢小荟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小顾哥哥,我们去吃什么啊?”
“听你的。”
“你请客还是听你的吧!烧烤行不行?”
顾淮安:“……”
不是说听我的吗?
那天晚上,他们快十二点才回家。烧烤摊旁边有一家卖棉花糖冰淇淋的,顾淮安看到卢小荟眼巴巴的可怜样儿,顺便买了一支送给她。
“你们这些小女孩啊,就喜欢吃甜食。”
“谁是小女孩?我都十二岁了。”
“小屁孩。”
“你才小屁孩。”
“嗬……”
这一声“嗬”简直是赤裸裸的嘲笑!
卢小荟拿着冰淇淋坐在副驾驶座上也不安分,扭来扭去只觉得不舒服。
车里有一股不算浓的香水味,应该是那个漂亮姐姐身上的。
卢小荟觉得这个味道好难闻,擅自把车窗降到底,让夜风灌进来。
顾淮安正准备发动车子,扭头看到少女一脸心事的样子,探身过去目不转睛地盯住她。
她眸光一闪,因为他猛然出现在面前的脸而条件反射地眨了眨眼睛。
太近了……
她第一次这么近看他。
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顽劣的笑容……
这是她的小顾叔叔。
不对,是小顾哥哥。
顾淮安又凑近了一些,她都能透过他的衬衫领口隐隐约约看到他的锁骨了……
啊!她的少女心要炸!
就在这时他突然伸出手拉过安全带帮她扣好,当他的胳膊绕到她身侧的时候,他额前细碎的头发给他低垂的眉眼笼上了一层阴影,他的睫毛又密又长,他的唇线性感得无可救药,她有一瞬间感到失重。
安全带“咔嗒”一声,顾淮安抬起眼睛看她,微微一笑:“你脸怎么红了?”
卢小荟被他问得猝不及防:“我、我、我……”“我”了半天,突然就鼓起勇气大胆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发现你长得真好看。”
顾淮安一愣,捏了一下她的脸:“这还用你说。”卢小荟躲开他的手,趴在车窗上让初夏的风给脸降温,却越吹越烫。
她傻乎乎地追问:“有很多人这么说吗?”
顾淮安一边开车一边认真地想,正儿八经地回答她:“不少。”
“哦——”
她有一点儿高兴,有一点儿失落,还有一点儿危机感。
他们的眼神怎么都那么好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