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这只只在书中看过只字片语描述的猫妖才真正认识到,原来这就是令所有妖族恨之入骨,又本能惧怕的圣地古仙。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被轻罗放出来的人中,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年轻猎户跺跺脚,凑到薛妤身边说——仙子,这猫妖,要不你们一并收了吧。
他们以狩猎为生,常年跟山中妖物打交道,知道这些东西天性狡诈,即使当下良心不安,想的也是斩草除,未免留下后患之忧。
薛妤那双琉璃似的清眸望过来时,才逃出生天的轻罗内心一片冰凉。
她一边发抖,一边忍不住闭上眼,想,这便是人族。
可她并没有死。薛妤将她带在了自己身边。
即便如此,圣地古仙骇人的一面还是深深刻在了涉世未深的小妖怪脑中。
望着轻罗缩成针尖大小的瞳孔,梁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想到了才跟在薛妤身边伺候时的自己,她怕吓到眼前人似的低声问:“你父母呢?”
“我没见过他们。”轻罗飞快看了她一眼,回:“自我有记忆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
“可有下山去看过?”梁燕又问。
轻罗摇头,一张圆圆的小脸垂到衣领边,声音恹恹的:“山里有人去大城池走过,回来时受了很严重的伤,她告诉我们,不论是人族的王侯勋贵,还是门派中修道有成的长老掌门,都不大喜欢妖族。似我们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妖怪,若是进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燕失笑,手指在一侧酒坛上点了点,道:“快将你之前听的所有关于圣地,人族的话语通通忘掉。”她身体稍微往前倾了倾,道:“女郎是圣地古仙,身边形形色色的妖鬼如云流,犯事的固然会受到惩罚,可我从未听过有哪个被处以极刑,或被带去供人寻欢作乐的。如真像你所说那般,当日你就该死在那座山头上,焉能有命活到现在?”
说罢,她又道:“跟在女郎身边,胆子要放大些,今日面对人族都拘束成那样,若是他日,面对其他圣地古仙,又该如何。岂不是要晕过去?”
夜色静谧,车轱辘碾过碎石发出的响动便是传入耳里唯一的声音,薛妤将神识放出去,听了会后面两丫头的交谈,又很快收回来。自她出生起便备受关注,来自身边人或是外界的议论从来没有止歇,话听得多了,就不在意了。
困扰她的另有其事。
松珩镇压邺都中心城数万妖鬼的阵,她的父亲,以及那个茶仙,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都等着她处理,关键时候,她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回到了千年之前。
现在她心里有两种推测,一种是自己落入了松珩和路承沢联手布置的某个术法中,目的是困住她,等外面一切尘埃落定,她再出去也已于事无补。一种是偶然之中,他们三人误打误撞同时回到了千年之前。
前者只需寻出破解之法,后者情况就复杂很多。
而照目前的情势看,后者的可能性无疑更大一些。
如果真像薛妤猜测的一样,那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她出身好,从小到大堪称事事如意,事到如今,若要真说有什么叫人悔得耿耿于怀的,唯有救下松珩这一件事。
这许多年,松珩一步步攀上顶峰,天下人无不唏嘘感叹,说若不是当日审判台上薛妤相救,若不是之后邺都给的各种助力,怎会有后来的仙主松珩。往日这些话在薛妤耳里,就像一阵穿堂风,过了就过了,可刀戈相向后再想,这些话,一个字都没错。
没有薛妤,哪来之后威风八面,发号施令的松珩。
他早该死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清晨,死在审判台的五十道雷刑之下。
薛妤长长的睫毛不经意往下压了压,浓而密的一排,心想,若是真的重来了一回。
这个时间。
松珩应该已经修为尽失,手脚筋齐断,被关在羲和最森严的地牢里跟祟物作伴了吧。
从晋西到羲和,得穿过几座人间城池,即使一行人赶路的马车上纂刻了加速的法阵,未免吓到凡人,也始终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只有到了夜里,才会风一样疾驰,闪电般掠过郊野山头和树丛。
如此三五日,他们的马车终于停在了入山海城的关卡前。
此时,离审判台开启还有四天。
入城之后,戴着面具的锦衣使行至薛妤马车前,低声道:“女郎,山海城到了。”
山海城是座大城池,不在人间帝王管辖之内,城里居住的一半是普通人,一半是修行之人。东边比邻的是小有名气的修仙之地紫薇洞府,后面则是六圣地之首的羲和圣地,因为这个缘故,城中人熙熙攘攘,往来不绝,却依旧秩序井然,很少有寻衅滋事的情况发生。
薛妤在车马内嗯了一声,问:“父亲那边派来的人可到了?”
锦衣使察觉到周围的打量目光,摁了摁脸上贴得严丝合缝的面具,回:“到了,昨日到的。”
薛妤颔首,声似清玉:“去西楼。”
“晚些让他们来见我。”
马车很快转了个方向,奔往山海城最繁华的中心之地。
羲和在圣地中居首位,素来神秘,许多人只闻其名,却难窥其真面目。其余五圣地辖域极广,普通人想进也无不可,唯独羲和戒备极严,规矩繁多,不说慕名而来的普通人,即使是受邀前来的五圣地之人,也得执着身份牌,经过严格的验查,方能从西楼后门进入。
西楼是山海城四十七楼之首,白日美酒佳肴不断,一到夜里,数不清的佳人便从一间间小屋里走出来,或陪着客人饮酒,或娇笑着被人拥上三楼,是达官显贵们心照不宣的销魂窟。
外人万万想不到,庄严肃穆的羲和圣地就隐匿在这座声浪滔天的西楼之后。
也因此,彼此间常有走动的几大圣地在西楼都有另僻的居所,薛妤的腰牌才呈上去,后脚就被穿着锦衣的小童子引上了楼。
“女郎远道而来,我们主家已得了消息,要为女郎备宴接风洗尘。”引路的童子约莫只有七八岁,身量圆润,穿着厚厚的红色小袄,即使郑重其事地说话,也免不得透出一种天真烂漫的情调。
此时天将黑未黑,楼里却已经热闹起来,薛妤看着楼中一路亮起的各式花灯,眼微微垂了下,声音不疾不徐,似随口一说:“你们主家有心。其他圣地的人可到了?”
两小童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很快出声:“太华的大人离得近,两日前到了,其他大人都还未到。”
也就是说,路承沢还没来。
怕薛妤被楼中寻欢作乐,不知礼数的浪荡子冲撞,两位小童带他们走的曲道,没过多久就停在一处小院前。“女郎若有所需,西楼女使们都在院外候着,随时听从女郎吩咐。”小童颇懂礼数,朝薛妤稽首后慢慢退了。
在这样纵情声色,倚风弄月的场所,夜晚往往比白天热闹许多。薛妤倚在二楼的漆红靠栏边,眼睛往下稍垂,露出半张精致小巧的脸,一眼扫过去,给人种孤高临下的疏离感,可她偏偏看得极认真,半晌半晌眼也不眨。
梁燕引着邺都的人来时,恰好见到这一幕,她愣了一下,想,这位邺都公主于公事上雷厉风行,有时候却像个事事好奇,不动声色观察尘世的稚童。
“见过女郎。”梁燕身后十几人齐整地朝薛妤拱手。他们穿着深色衣袍,都戴着跟锦衣使相似的面具,面具边缘压着一圈浅色的图案,看起来颇为神秘。
乌压压的阵仗,一瞧便知是某个古世家的人出门。
薛妤收回视线,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片刻后开口道:“圣地戒严,我们是被邀之客,凡事当以礼让为先,不可寻衅滋事。”
她吐字如玉,声音落得不重,年龄又不大,按理说没什么气势,可偏偏能震慑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