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在南家见过一次律风之后,南遇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这样也好,既然早已注定毫无结果,那么不如彼此再无接触。
反倒是南振东和南笑,时不时打电话给她,让她多回家吃饭,就连律玉红也难得有一次从南笑的手中接过电话,让她有时间回家看看,但她每次都以出差很多事情要处理为借口推掉了。宴阳天也来过电话,一再说工作实在脱不开身,出差时间延长了,让南遇千万不要偷偷地跑掉了。
偷跑?老师画作的事一点头绪都没有,她怎么跑?在收到那条短信的第一时间,她便拜托朋友查过那个号码毫无意外,那只是个一次性的临时号码。回到山海这段时间,她借由找展厅的事情,一直在暗地里打听有没有人出售故人旧作,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而画展的事,比南遇想象中的麻烦,本来在回国前就已经订好的时间和场地,却被告知已另有安排了,对方再三道歉,但依然声称宁可毁约赔偿,也实在没有办法举办Amy的画展。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南遇只有现给Amy找场地,但一是时间太紧,二是本身适合的场地就不多,于是几天时间跑下来,竟没有一家适合的。
微信提示音响起。
南遇拿出手机,信息是南笑发过来的:姐,去看一下外婆吧。后面便是一个地址,外婆现在便住在那家疗养院。
南遇回国后,一直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躺在疗养院里的外婆。每当夜深人静时,想要看望外婆的念头一起,她便鸵鸟地将它按了下去。她只能偶尔,匿名给外婆寄一些小东西当年老师资助过很多学生,不会有人查到她身上。
她没脸,也不敢去见外婆。
可是,南笑说,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自从老师走后,这十年以来,她老人家有近一半的时间都是在医院和疗养院里度过的。
外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记忆有时候会回到十多年前,也已经不怎么认得人了。电话里,南笑这样说过。
阿尔茨海默症,又称老年痴呆症。这样也好,不认识她,她才敢去看望她老人家。
1008号房间。
南遇抱着一束外婆最喜欢的百合花站在门前,房门虚掩,纤细的五指在触到门把手的时候,犹豫地缩回,两秒钟之后,终于轻轻地推开了门。入眼是一片刺眼的白,明亮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透进来,半洒在病床上,一位老人正安静地躺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南遇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走向病床,抱着百合花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十年未见,外婆老了,头发都已然全白,脸上的皱纹也多了,当年无数次拥抱过她的双手,也已布满了青筋。
放下百合,南遇小心翼翼地蹲在床边,她先是紧握住外婆的手,然后用额头抵住,慢慢的,心底有厚重而心酸的湿意扑面砸来,直至她的眼底:外婆
有金色的夕阳从窗户里打进来,混合的百合浅浅的香味,南遇第一次觉得心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南遇的发顶,南遇一愣,匆匆擦了一下眼睛,慢慢地抬起头:外婆,您醒了?
小遇,你回来了,小风呢?老太太看着南遇,慈祥地笑着。
刹那时光交错,仿佛那年青春少年,夕阳正好,她放学回家,推开家门时,外婆抱着小狗迎过来,笑着问她:小遇,你回来了,小风呢?
那个时候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律南风晚一点便回来了。南遇顿了一秒,说出了十几岁时的回答。
好,好好好。
门外有说话声响起,南遇隐隐听见律老太太几个字,她赶紧擦了擦眼泪,抱了抱外婆,低声道:外婆,我改天再来看您。
打开门,一袭刻入骨髓的俊朗背影赫然跃入南遇的眼帘,他正背对着自己讲电话。心脏突然一阵巨跳,南遇低着头,匆忙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却不小心与一个护工模样的人差点撞上。
哎,你谁啊?
对不起。
入耳的女声似乎有些熟,律风转身看去,却只看到一袭白衣堪堪转过墙角。
苏总,那就这样。律风挂完电话,转身走进病房,刚进门便看到摆放在床头的百合,他皱起眉,这是谁送的?
不知道,不过,刚刚好像有个陌生的小姐来
护工的过字还没有出完,门已经被匆匆带上了。
是她,一定是她。
律风急切地顺着刚刚的方向追过去,哪里有南遇的影子。这层楼少有人来,两部电梯又都停在十楼,她并未下去!律风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找过去,却依旧没有见到南遇的身影。
她走了,她肯定一定离开了!律风狠狠地一拳捶在了墙壁上,咬牙切齿地道:南遇!
走廊里,不时有医护人员和疗养院的病友经过,大家好奇地看着这个平时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此刻一脸阴霾与悲伤,都不敢靠近。
抬起头,律风看向不远处的楼梯间,只剩哪里了。
吱呀一声,楼梯间的门被推开了,明亮的灯光瞬间照了进来。躲在门后的人从膝盖上抬起头,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整个人往后缩了一下,紧紧地靠住冰冷的墙壁。
律风正欲往前,护工急匆匆地赶来:律总,老太太吵着闹着要找您。
顿了一秒,然后一个清冽的声音叹息似地道:你先回去,我马上来。
好的。
停了一秒,却又似过了很长时间,门慢慢地被带上了,地上的光影一寸一寸地变窄,直至她终于完全地笼罩在了黑暗中。
安全了。
外婆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再度出现在南遇的眼前,还有律风,明明近在咫尺却相见不能见。她再也忍不住了,压抑地哭出声,虽然捂着嘴,但依旧有细密的声音透过薄薄地门板透出来,扎在门外人的心上。
隔着门板,原本应该已经离开的人竟并未离开,他半蹲在地上,右手轻轻地抚在哭泣声传来的地方,薄唇紧抿,眼神冰冷而又复杂。
律
嘘律风微微侧身,食指放在嘴唇上,眉眼凌冽。
小李立刻噤声,抱着文件站在原地。
夕阳正暖,打在律风笔直的脊背上,带着一层淡淡的金黄。
几分钟之后,楼梯间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那声音越来越远,远到慢慢听不到了。
律风终于站了起来,大约是蹲得太久,脚有点麻,他踉跄了一下才站定。
小李立刻上前一步,虚扶一把:律总,您没事吧?
律风摇了摇头,再次看了一眼楼梯间的门:有事?
小李抱歉地递过一份文件:这份文件急需您签字,尘总让到疗养院找您。
律风接过文件,快速地从头看到尾,然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对了,律总,您的快递。小李从包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我刚从公司出来时,正好碰到快递小哥,有您的快递,我就顺手拿过来了。
律风眼神一暗,声音有些哑:谢谢。
律总,那我先走了。
嗯,再见。
从楼梯间到外婆的病房并不远,律风却觉得脚步有些虚浮,手里那个小小的方盒仿佛会发烫一般,他很想扔了它,但是当手放在垃圾桶上的那一刻,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模糊的光影里,律风看见自己和十七岁的南遇,他们偷偷剩下早餐的钱,偷偷地买了两枚银戒,偷偷地在内圈上刻上了他和她的名字那个时候,他们简单地以一切的形式来纪念天荒地老。
推开门,律风扯出一个笑脸:外婆。
手心里,那玫失而复得的银色戒指一片温热。
从疗养院里逃出去之后,南遇一个人在街上迷迷糊糊地走了许久,当她意识到自己彻底迷路了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半小时候了。没办法,打了辆的士,直接报了酒店的名字。
谁知司机非常健谈,从酒店说道S中,再从S中说到现在的优秀青年,最后,司机居然提到了律风。
那个小伙子就是S中毕业的,很不错的,我女儿的眼睛有问题,就是用了他们公司的护眼仪器治疗好了,我之前可是花了很多冤枉钱
律风律风,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在说律风!
晚上十点,满脸疲惫的南遇刚走进酒店大厅,赫然发现大厅的服务员分成了两拨,其中一拨围在一个穿着花枝招展的男人身旁,几名女工作人员正在他身旁叽叽喳喳。
张少,你真是神了!说的都中了!
对啊对啊,你是风水大师吗?不然手相为什么可以看得这么准,你得教教我!
而另一边南遇眼神一闪,猛地抓住了手提包,那竟是今天白天才擦家而过的律风。
他似乎清瘦了许多,两只眼睛下带着未休息好的倦意,此刻,他正随意地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杂志。明亮到刺眼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惊艳阴影。
似乎从少年时代开始,无论他穿什么衣服,总能穿出超出常人的气质,就如同现在,简简单单的一袭白衣黑裤,就能轻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此刻,几名女服务生正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不停地冒着星星眼。
似是感受到南遇的目光,律风抬眼看过来,微微的怔愣之后,他第一时间抬手看了看腕间的表,再看过来时,眉头隐约皱起,目光清冷似雪。
对视。
世界一片寂静,一切的人和事仿佛不存在,南遇只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哟,美人你回来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浮夸地抱住了南遇,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水味。原来张亦泽终于看到了南遇,从女人堆里挤了出来。
剑眉星眼,天生自然卷的头发留得略长,在左耳挽到耳后,再配上白色的老人头体恤和米色的休闲西装,张亦泽整个人给人一种雅痞大叔的感觉。
说起来,张亦泽还算是南遇的恩人,当年,她离开的心情迫不及待,自以为出国很简单,结果到了国外人生地不熟,带的钱也很快被骗光了,不过幸好人没事,危机关头,遇到了张亦泽,这才慢慢在温哥华呆了下来。
等等南遇想要挣开张亦泽,岂料对方却抱得死紧,她根本挣脱不开。越过张亦泽的肩膀看过去,只见律风已然站起,看向自己的眼神似冰,整个人都带了一股寒气。
亦泽,你,你放开我。
不放,这么久不见都不许我抱抱,太没天理了。
不大不小,类似情侣吵闹时的声音传到律风的耳里,让他周身的寒意又加重了几分。
你,你南遇又急又气,她手脚并用,终于挣脱开了张亦泽的热情拥抱。拉了拉衣服,她走到律风面前,神情有些不自然:你找我?
找你的人看来很多。律风神色莫明,加重了找这个字的音量。
南遇被噎了一下,很客观地解释道: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我很好奇什么样的朋友可以又搂又抱。
南遇抬起头,眼神里有微光闪过。
律风摸了摸鼻子,瞬间转移了话题:你去看外婆了?
他怎么知道?难道上午他看见自己了?
南遇有些不自在,又有些抱歉,当年在离开前,她最后一次去见外婆,外婆说过,让她永远不要回来,也永远都不想再看见她。
你知道了?我就是,想去看看她。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去了。南遇着急地解释道。
不用。
啊?
律风弯腰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她今天精神好了很多似乎是你的功劳,你以后可以多去看看她。
真的吗?那我
你谁啊?一只手搭在南遇的肩上,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南遇用力地想要掰下张亦泽的手,对方却忍痛都不肯松手。见律风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南遇犹豫了两秒,介绍道:他是我哥哥。
也许是南遇的错觉,当她说出哥哥两个字时,律风看了自己一眼,目光似刀。
原来是南遇的哥哥。你好,幸会。张亦泽伸出右手。
你好。
两只手握到了一起,但彼此眼中的探究却味道却分外浓。
张亦泽收回手,暗暗地活动了一下刚刚被用力握过的五指。突然,他拍了拍脑袋,仿佛刚想起来似的看向南遇:对了差点忘记找你有正事的,别忘了出席明晚的订婚仪式。
南遇有些茫然,还未等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时,一个声音响起,似深冬的晨风,冷得沁骨:订婚仪式?
南遇抬头,正好对上一双不敢置信的眼睛。
不南遇正想解释,一个娇俏的声音突然在大厅响起:律总!
随后,一个身材妖娆的女子走到律风身旁,脸上堆满了笑,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让您久等了。
抱歉,我还有事,先行离开了。律风抬了抬手臂,女子似是受宠若惊,挽住律风的手,施施然地离开了。
原来他不是特意来找自己的。
嘿,回神了。张亦泽在南遇面前打了一个响指。
南遇看向张亦泽,笑容有些勉强:我饿了。我今天迷路了,走了三个小时的路。
张亦泽白了她一眼:迷路?你怎么不把自己也给丢了。
餐厅。
张亦泽看着桌上几道荤菜,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这个点吃东西也就算了,还这么油腻,南遇,虽然你很瘦,但是也要注意身材管理。另外,我们为什么要在西餐厅点中餐?
南遇拿起筷子,简明扼要地道:这家最近,而且我真的很饿。
张亦泽感觉自己的头很痛:你早餐是几点吃的?
他直接跳过了午餐。
七点咳咳咳咳吃得太急,南遇被呛到了。
一杯温水放到了她的手边,随后,一股男士的香水味靠近,张亦泽起身,微微欠身,替南遇拍着背。
张南遇勉强从一阵咳嗽中挤出一个字。
咳嗽的时候不要说话。张亦泽一脸嫌弃地道。
你前女友出现了?喉咙终于顺畅了。
正要落在南遇背上的手停住了,然后是重重的一下。
南遇不防,差点趴进面前的餐盘里。
张亦泽坐了回去,翘起二郎腿:那刚刚那个男人呢?你的前男友?我可是听前台小妹说,那个男人在大厅里坐了最起码两个多小时
两个多小时,拿着筷子的手慢了下来,他以前,从来不曾这样耐心地等过自己。每次他都是连环夺命call:南遇,你是乌龟吗?南遇,你敢再慢一点吗?南遇
想不到现如今,他等另外一个女人,竟然能等这么久。
张亦泽又凑到她的面前:哎,你知道吧?太聪明的人容易早死。
彼此彼此。南遇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温水。
明天是她的订婚仪式张亦泽适时地道。
噗
迅速地拿起菜单挡在自己面前,可依旧被喷了半张脸。张亦泽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道:南、遇。
对不起,对不起。南遇忍不住笑了。
张亦泽拿过餐巾擦了擦脸,喊来了服务生:将所有的菜都打包,然后换一份你们家的招牌养胃粥。他回头看了一眼南遇,这么晚吃太油腻真的不好。
所以他刚刚是故意的吗?
南遇顿时觉得空空的胃部暖暖的。
张亦泽上下扫了一眼南遇:身材管理,女生一定要注意身材管理。
管理你个头啦。
只是,南遇看了一眼面前看似漫不经心的张亦泽,一年前的那个夜晚,电话视频中,他谈及前女友几欲落泪的神情是假的吗?
那天,南遇和张亦泽打了一个赌,输的人,要告诉对方一个秘密。而花花公子张亦泽的秘密,便是他的上一段恋情,并不似外界传言他移情别恋,而是,被分手的。
一年前,张亦泽和南遇说起这段往事时,语气低沉得仿佛可以滴下水来,想不到,对方这么快就要订婚了。
收起你那副哭丧的表情。张亦泽的眼里满是不屑,然后弯腰,从地上拎起一个袋子放在桌上,这是你明晚要穿的衣服,明晚六点,我准时来接你。
好。南遇捧起面前的开水喝了一口,亦泽,我明天的情敌,漂亮吗?
张亦泽看向窗外,玻璃窗上倒映出他寂寥的笑意:我看上的人,当然杀伤力是一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