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岁岁初次见到陆年,是她十二岁的生日。
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孩子,他五官精致却不显女气,相反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冷漠。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违和,反而令人着迷。
岁岁对陆年一见钟情,当然,并没有上升到爱情的高度。十二岁的小女孩,喜欢来得很表面,仅仅是因为觉得,哇,这个哥哥真好看,想跟他多多亲近。
陆年十六岁,早熟,沉默寡言,不爱笑,喜欢皱眉。陆母常常打趣他装老成。老成少年自然对花痴小女孩没啥好感,他觉得她幼稚又聒噪,车子开了一个小时,她就说了一小时,话题无趣又没营养,若不是顾及母亲就坐在身边,他早就丢给她两个字:闭嘴!
他索性闭眼假寐,世界总算一片清净。他对这趟忽然冒出来的旅行其实是有点反感的,他同母亲回国探亲,返英国前,母亲去看望老朋友,也就是赵岁岁的母亲,恰巧碰上赵岁岁的生日,便一起庆祝。小寿星邀请他参加她的生日短途旅行,去邻城的未央湖看海鸥,他自然是拒绝,可她竟懂得曲线救国,对陆母撒娇说,谢阿姨,跟陆年哥哥一起去看海鸥,是我的生日心愿哎!宠爱她的陆母自然应了下来。他虽不情愿,但也不愿让母亲不快。于是便有了这趟莫名其妙的五人短途旅行。
到未央湖需四个小时的车程,不算长,陆年却觉得难捱。他睁眼看了看窗外,发现天气愈加阴沉了,才下午三点钟,却仿佛天黑。车载广播里在播实时天气预报,说傍晚时分可能迎来风雪,提醒开车的司机们注意驾驶安全。
见他睁开眼,坐在他旁边的岁岁立即凑过来说,陆年哥哥,我超级喜欢雪,你呢?他懒得理她,再次闭眼。大概是真的有点倦了,没一会,他竟然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阵强烈的撞击感与惊叫声吵醒的,睁眼的同时,他感觉身体被倾斜着狠狠抛出去,他猛地意识到一件事:他们的车子被撞翻了!
在摇晃的昏眩与剧烈疼痛中,陆年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被什么重物覆盖住,然后他闻到熟悉的气味,是母亲!是她扑了过来,同时将岁岁与他掩护在怀里。
“砰——”一声巨响,失控的车子终于停止在公路下方的田野里。巨大的喧嚣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与暗黑。陆年被母亲与岁岁压在身下,他闻到浓烈的汽油味,以及更加浓烈的血腥味……
警车与救护车来得很快,五人中有四人不省人事,唯有陆年还清醒着,他躺在救护车里,恍惚地听着医生与警察的交谈。
“是货车司机酒驾。”
“小车司机与副驾两人当场死亡。”
“后座的女士重伤昏迷。”
“小女孩昏迷。”
……
他觉得很吵,头很痛很沉,身体发冷,他终于不堪重负,昏了过去。
他再醒过来,是在医院里,被护士推醒的。护士的声音轻轻的:“你赶紧去你妈妈那里,她……时间不多了……”
他先是怔怔的,没听明白护士的意思,等反应过来时,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连鞋子都没穿,就跑了出去。
陆年赶到母亲病房时,发现岁岁正趴在她身上哭,不是那种大声哭喊,而是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陆母的手放在她头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他走过去,一把将她拽开,顺手用力一推,她被推倒在地。他看也不看她,坐在母亲的身边,陆母脸色惨白,唇色没一丝血色,那是生机正被一丝丝抽走的人的面色。陆年握紧她的手,心里漫过浓浓的恐慌,轻喊:“妈妈……”
陆母却并不应他,从他手心抽出手,指着地上的岁岁,吃力地说:“陆年,你去把妹妹扶起来。”
他一怔,望了眼地上的小女孩,她还坐在地上,正仰头看着他,她额上缠了厚厚的白纱布,脸色同那纱布一般苍白,黑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又回头看母亲,她的眼神很坚定。
他愤恨地瞪了眼岁岁,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陆母满意地笑了,让岁岁先出去,然后招手让陆年过去。
岁岁蹲在病房门外,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她觉得医院好冷,好想钻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可是太平间里的爸爸妈妈的身体比她的还冷……
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陆年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疾步往前走,速度飞快,后来索性奔跑起来,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他。
岁岁走进病房,一边哭一边喊谢阿姨,一声接一声,可她知道,她永远也不能笑着应她一句了。
岁岁在医院的天台上找到陆年,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站在栏杆边,夜色渐浓,寒风呼啸,鼓吹起他的衣服,他却仿佛不知冷意,笔直地站在那里。
岁岁在他身后站了很久很久,才敢走向前,扯住他的衣角,讷讷地说:“陆年哥哥,对不起……”
他仿佛躲避瘟疫般打掉她的手,他转头,冷漠地望着她,然后用比表情更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赵岁岁,你就是个扫把星!”
说完,他转身就走。
风吹起他满脸的泪。
那是赵岁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陆年的眼泪,沉默的,隐忍的,汹涌的,盛大的。
那些眼泪,比他的冷漠与恶毒的话更令她难过。
她蹲在天台上,不知道蹲
她蹲在天台上,不知道蹲了多久,脸上忽然有凉意,她抬起头,迟来的雪,终于飘落下来。这是今冬第一场雪,是她最喜欢的雪呀,可她却一点也不欢喜。
自那之后,她再也不喜欢下雪天。
赵家父母与陆母的葬礼同一天举行,在同一殡仪馆的相邻房间。
赵家的葬礼由岁岁的舅舅主持,陆母的则是由从英国飞来的乔治先生,陆年的继父主持。
葬礼一结束,乔治就回了英国,临走前,他将一张银行卡交到陆年手中,歉意地说:“LU,你知道,你母亲不在了,我跟你也无法继续一起生活,抱歉。”
陆年接过那张卡,对乔治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他十二年来的养育之恩。他不怪他,他已经仁至义尽。
陆年失去了继父的依仗,同为孤儿的赵岁岁也正在殡仪馆被两个舅舅当做皮球踢来踢去,没有人愿意收养她。
陆年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争论到最后甚至吵了起来,而赵岁岁跪在父母的遗像前,低着头,仿佛事不关己。
陆年走到吵架的人身边,冷声说:“别吵了,她以后跟我一起生活。”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
岁岁猛然抬头望向他,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舅舅们一点点的疑虑很快被“终于甩掉了这个麻烦”的欢喜取代,异口同声说好。
陆年没有多做解释,也没有看岁岁一眼,走了出去。
一个礼拜后,岁岁跟着陆年离开了这座城市,去往北方的一个小城。
临走前一晚,陆年问过岁岁,是否愿意跟他与外婆一起生活,但是需要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
岁岁果断地点头。
他是有点讶异的,毕竟他们并不熟悉,而且她应当知道,他讨厌,不,可以说是憎恨她的。可她却选择跟他走,她不害怕吗?
她当然害怕,也很迷茫,更有不解,他为什么要跟她一起生活?分明那么厌恶她的啊!但那晚寒风夜色中他的眼泪,让她决定跟他走。
他不知道,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在点头答应的瞬间,暗自许下了怎样的承诺——
陆年哥哥,是我害你失去了妈妈,害你变成孤单一人,那么就让我用余生的时间来陪伴你,做你的家人。哪怕你很讨厌很讨厌我,我也没有关系。
她被迫一夜长大,不再是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女孩,愧疚与亏欠像是一枚种子,在她心底发芽。
他们坐了一天的火车,还需要再转一趟汽车,在汽车站候车时,陆年让岁岁看管行李,他去买点吃的。半小时过去了,车快开了,他也没有回来,岁岁这才慌了,她看着车站里人来人往,没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四周声音嘈杂,都是她听不懂的乡音。她紧紧揪着书包带子,想出去找他,却又不放心行李。她焦急地在能看见行李的范围内走来走去,垫脚张望。
陆年拎着牛奶与面包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