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来的那天,天气还是很炎热。
我吃了药躺在床上,试图让自己睡个午觉。
那天在墓园里宫雅说的那些话,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总是趁我不备就涌上来。
“如果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而活,那么就想一想,如果死去的人还活着,他会怎么活。”张医生是这么对我说的。
这句话我反反复复想了很久,他是想让我将余下的生命,都替已经死去的那个人活下去吗?
我从未想过这样的活法,就像是我紧闭的心门,被人悄悄推开了一条缝,一抹不一样的光亮照了进来。
如果宫旭还活着,他一定会去念大学,会继续潜水。他那样温暖的人,一定会每天都活得明媚灿烂。他喜欢看天空,喜欢枕着微风浅眠,他会用认真而专注的目光看着我,这个时候我的心跳就会“怦怦怦”地加快速度。
我想过要放弃去念大学,但现在我想去那里——或者说,我一定要去那里。
我觉得张医生的话很有道理,我必须要完成宫旭的梦想,他没有做到的事,我都要替他做到。
我闭上眼睛,因为吃过了药,原本兴奋不已的大脑,慢慢地归于宁静。
没有梦,我睡得很安稳,张医生这次给我开的药很有效。
午觉起来之后,我带上相机,决定去我和宫旭曾经一起念书的高中看一看。
宫旭去世之后,毕业前的一年,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很奇怪,曾经我的成绩不上不下只是中等,但是最后这一年,我的成绩突飞猛进。或许是因为除了学习,我什么都没有做。所以,最后我顺利地考入了当年宫旭梦想中的大学。
我想和过去好好地告别,告别之后,就从这里重新开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找到了要做的事,知道了自己将要面对的未来,我浑浑噩噩的脑海变得非常清明。
这一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轻松,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行囊一般,我的脚步都变得很轻快。
现在是暑假,学校里只有准毕业生在补课。我走进学校大门,一切都是这样熟悉。这一年来,我都没有好好仔细地看过这个学校。
浓密的树荫挡住了炙热的阳光,支离破碎的光落在脚下,那点点斑驳的光影,仿佛是水里泛起的泡沫。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就是我们一年级时的教学楼。教学楼前面长了一排又高又粗的银杏树,这时节银杏挂了满树,碧绿的银杏叶分外茂密。
那时候碧天白云,风声无痕,坐在窗户边的宫旭最喜欢看窗外。
我仰着头,拿着相机对着碧蓝色的天空拍了一张照片。这就是宫旭喜欢看的风景,我要把这样的风景好好记下。
四处非常安静,炎热的盛夏,只有知了孜孜不倦地播撒着它的热情。
通向二楼的楼梯,因为用了很多年而显得陈旧,石灰墙壁也斑驳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水泥色。
我们班的教室在二楼,从楼梯口往左走,第三间。
教室的门没有锁,轻轻一拧就开了。放假一个多月了,桌椅上落了一层灰。我走到倒数第三排,靠着窗户的那个座位,伸手按着桌面,指腹在桌板上来回摩擦,然后我摸到了两个字——宫旭。
那时候,我喜欢偷偷看他,心里喜欢得不得了的时候,就悄悄地用笔在桌面底下反反复复写他的名字,写得久了,就有了这样的印记。
我蹲下来,用相机拍下了藏在桌面下的那两个字。我擦了擦凳子上的灰尘,在我的位子上坐下来。
那时候我喜欢侧过头看宫旭,他总是看着窗户外面。我站起来坐到了他的位子上。明明这里没有人,明明不会有人看到我在这里,我还是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我扭头朝窗外看去。推开窗户,微风吹进来,然后我就怔住了。
眼圈毫无预兆地泛红了。
宫旭喜欢看窗外,我喜欢看着他好看的侧脸。
我以为他是在看窗外的天空和云朵,我以为他是在看着某个地方发呆,我以为——我以为他只是在看窗外。
原来他并不只是在看着天空,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映在窗户玻璃上的我。
我在看着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我。
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件事?
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秘密,在此刻,用这样的方式赤裸裸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举起相机,对着天空拍了一张,然后将映在玻璃窗里的桌椅板凳,也拍了一张。
总觉得,能来这里真的太好了!
宫旭,遇见你,喜欢你,就算现在是这样难过,我也不觉得后悔。
我趴在课桌上,就这么静静地望着窗外。
如果时间可以按下暂停键,那该有多好,我想将此刻的心情保存下来。
不知道是因为心情太闲适,还是因为四周太安静,我竟然闭着眼睛睡着了。
吵醒我的是风声和雨声,冰冷的雨从窗户打进来,落在脸上冷冰冰的。
我睁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我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像耳边还有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私底下交头接耳的声音也清晰可辨。然而,当我回过头去,所有的一切像是迅速褪色的老照片一样,那些鲜活的幻影彻底消失不见了,留下来的,只有整齐的课桌板凳,被一层厚厚的灰尘覆盖着。
雨越下越大,风也大了起来,窗外的雨打湿了我的半边身子。我转身想要关窗,然而就在我回过头、手搭上窗户的时候,有另一只手落在了窗户上。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干净有力的手。
“宫旭?”我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有一张英气俊美的脸,一头稍带自然卷的黑发,眉目生得很好看,琥珀色的眼里有错愕的神色。
他穿着白衬衫、黑布裤,身上的衣服被雨打湿了。
他就站在窗边,一手搭着窗户,一手压在窗台上。
他不是宫旭。
他怎么可能是宫旭呢?
我看着他的脸,却慢慢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一样。
“你是夏拾雨?”在我绞尽脑汁地回想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的时候,他先开了口。
“你是谁?”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他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接着,他按着窗台,手臂用力一撑,整个人从窗外跳进了窗户里面,蹲在课桌上,视线与我平视。而他的另一只手,直接“咔哒”一声,将敞开的窗户关上了。
风雨都被关在了窗外,雨点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僵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无法动弹。
“我听宫雅说了,就是你吧。”他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宫旭一起去潜水的那个人。”
我的手握成了拳,低下头,长长的刘海挡住了我的眼睛。
我点了点头:“嗯,是我。”
“原来真是你啊!”他蹲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身上的水珠凝结掉落。
我看着自己的脚尖,终于想起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
7月28日,在宫旭的墓地里,他曾弯腰帮我捡过一朵白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