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稳了没有?
扶稳了。
那我跳了啊。
跳吧。
胡同不宽,门外坐了几个下棋的老头儿。正是下班的点,自行车的铃声回荡在狭长的空间里,惊得树上栖息的鸟雀呼啦啦飞起来一大片。
张祁和邵雪扶着桌子,桌子上放了把椅子,椅子上站了个人。郑素年弯着腰看了看高度,长腿一迈,稳稳地落到地面上。
居委会的阿姨仰着头在底下看:行,还是咱们素年画得好。
这黑板也不知道是谁给钉得那么高,每次画个宣传画都得爬上爬下。这次的主题是喜迎奥运,邵雪掰着手指头算,怎么算也觉得有点遥远。
一迎迎六年。她看着郑素年画的那几个系着红领巾的小人,我都上大学了。
你当六年短啊,阿姨使唤完他们就开始轰人了,一转眼的事。
郑素年刚画完板报,满手满脸都是粉笔灰。吃晚饭的点,邵雪边往家里走,边感叹:这东西还真是遗传啊!你看晋阿姨的本行是古画临摹,素年哥就是随便画个画都比别人好看。
那也未必,张祁存心找碴,你爸还做钟表修复呢,可是你简直一电器杀手。你说说这些年,我们俩给你修了多少弄坏的遥控器和闹钟?
郑素年叫住了他:你说话悠着点,小心人家下次不帮你在卷子上签名了。
邵雪写的字成熟,多次给考了低分的张祁在卷子上
签名蒙混过关。郑素年一语惊醒梦中人,吓得张祁急忙凑过去给邵雪捏肩捶背:哎哟,小雪,我刚是胡说的,我那儿还有一刚发的成绩单
呸!邵雪还捏着他这把柄等着敲诈呢,肩膀一甩,一溜烟进了自己家门。
一条胡同两面墙,内里的屋子延伸出千家万户。邵雪、郑素年和张祁,生于斯,长于斯。
其实胡同里这个年龄的小孩也不光他们仨,只不过正赶上他们的父母都在故宫文物保护的那个院子里做修复师。上一辈都是几十年同事兼邻居的交情,他们三个想不熟也难。
这个故事发生那年,邵雪初二,张祁初三,郑素年则已是重点中学高一在读。其实郑素年和张祁是一年生的,只不过他妈妈晋宁懒得带孩子,硬是早一年把他送进了幼儿园。
晋宁这个女人,不是凡人。
郑素年家离胡同口最近。他走进去的时候,一抬眼便看见自己爸爸郑津满头大汗地从厨房走出来。
爸,郑素年不用想都知道他妈在干吗呢,您这又忙着呢?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啊。
你闭嘴吧,郑津瞪他,叫你妈出来吃饭。
郑素年在门口拽了块毛巾,一边拍打自己身上的粉笔灰,一边往卧室走。打开门,晋宁抱着卷卫生纸,眼睛通红地转过脸看他。
他妈长得漂亮,这是同事们公认的。郑津有时候和自己儿子吹牛皮,回忆起当初他妈
刚进修复室的样子,真是叫一树桃花黯然失色,单位里所有适龄男青年全部蠢蠢欲动。郑素年也不给自己亲爹面子,指着家里一书架的光碟问:那她现在怎么成天看这些言情肥皂剧啊?
那年郑素年十五岁,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要夸:看你妈,长得那么漂亮,又留过学,行为举止那叫一个落落大方,怪不得把你教得这么优秀。
郑素年脸上在笑,心里想的却是:我这么优秀还真全靠自己上进
电视里在放《蓝色生死恋》,郑素年特别见不得一群男女哭哭啼啼的惨状,一指就把屏幕戳黑了。
妈,吃饭了。
晋宁哦了一声,平复了一会儿情绪,跟着一表人才却着实不是自己教育出来的儿子去客厅吃饭。她眼泪还没擦干净呢,就拽着郑津说:那电视老有重影。
郑津和邵雪她爸都是在修复室做钟表复原的,触类旁通地会修一切家用电器。自家媳妇有指示,郑津义不容辞:先吃,吃完了我给你修。
那一边,邵雪正对着一桌子菜难以下咽。
妈,真不是我挑您毛病,她放下筷子,咱们手艺不好就做点家常的,我跟我爸都能忍,您干吗非要挑战自我玩创新呢?
郁东歌扫了旁边的邵华一眼,对方立刻表明立场:我觉着做得还行啊,就你难伺候。
一丘之貉。
会几个成语就瞎用。郁东歌抄
起筷子敲她的头,不吃就滚,家里不差你这张嘴。
邵雪立刻跳起来:素年哥说他们家今天有排骨,那我去了啊
坐下!郁东歌柳眉倒竖,都多大了,还天天黏着人家素年,我有几个同事直问我这闺女是不是已经嫁过去了。
素年那孩子挺好的。邵华的神经一松懈下来,说话就有点不留神了,我觉得可以。
当着孩子的面胡说八道,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眼看着郁东歌要发火,椅子对面的父女俩立刻老实下来,坐在椅子上安安稳稳地吃起郁东歌独创的黑暗料理来。
郁东歌也做文物修复,是纺织品修复组的组长,每天上班光跟针线过不去。她的耐心全留给了织品文物,回了家就变得脾气火爆。邵雪没胃口,吃了点米饭便出去和张祁、素年玩了,留下当妈的在家里长吁短叹。
还是小时候好。郁东歌抱怨道,抱怀里安安静静的,也不成天惦记着往外跑。
总得长大嘛。三岁看老,她打小就不让人省心,你还指望她现在老老实实的?
郁东歌不说话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
邵雪出生那天,北京下了一场大雪。得到消息的时候,邵华正坐在钟表修复室里给一座康熙年间的古钟除锈。鎏金的钟饰被岁月斑驳出片片铜绿,他做得太投入,甚至没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晋宁一
身风雪闯进门,惊得邵华险些丢了锉刀。她气都没喘匀,断断续续地对邵华说:邵、邵老师,东歌生了。
小家伙在郁东歌肚子里待不住,比预产期早出来整整一周。人人都以为这孩子将来必定体弱,却没想到后来比哪个初生儿都要生龙活虎。满月的时候,晋宁和郑津抱着郑素年去邵华家里看她,只见这丫头眼睛围着郑素年滴溜溜地转,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指怎么也不肯松。
你们家闺女喜欢我儿子嘿。晋宁那年也才二十五六岁,美滋滋地向郁东歌显摆,结果被瓷器室的孙祁瑞老师傅白了一眼。
是个人就喜欢你们家素年,娃娃亲都定了五个了。
郑津赶忙过来把自家老婆拉走,嘴上转移话题:哎,邵老师,取名了吗?
还没,邵华初为人父,任何时候都是一副喜悦而茫然的模样,我家里没老人,想让孙师傅给她取个名。
老头儿对这种重任显然兴趣盎然:这不巧了吗?我来之前还真给你想了一个你家丫头生在雪天,就叫邵雪呗。
您这可真够随便的。晋宁忍不住出声,我师父可是取的郑素年,您这回合输了啊。
邵雪好。一直没说话的郁东歌忽地开了口。她摸摸自己女儿的脸蛋,满脸都是初为人母的温柔,雪是好东西,瑞雪兆丰年。就叫邵雪吧。
名字都是有好寓意的。父母心里的雪
干净又清冷,以为自己能养出个阳春白雪款的大家闺秀来,却没想到邵雪的雪不是晚来天欲雪的雪,而是打雪仗拿雪球往张祁领子里塞的雪。以至于全修复室的职工都知道郁东歌的那句口头禅:这怀胎十月,生了个冤家出来。
这就是为人父母啊。从回忆里抽身出来,郁东歌长叹一声,劳心费力,把冤家养大。
院子外面一阵喧哗,邵雪又跟着张祁和郑素年开始胡闹了。几个家长涮着碗筷,偶尔伸头出去看一眼自己孩子有没有折腾得过了界。
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