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绣了莲叶清荷的碧玉枕,拂过软香烟罗的锦被。顾莲芜赤足下榻,少女轻灵的发丝在单薄的肩膀上划出一个婉转的弧度。
外面的侍女端着铜脸盆进来,看见她只穿了单衣的身子,娇嗔道:小姐,您又调皮了,不穿罗袜,让夫人瞧见了可是要挨训的。
娘亲又不会真的训我!豆蔻年华的少女娇俏地吐了吐舌头,却还是依言穿上了锦袜。
镶了银丝边的茜红短衫裹紧了含苞待放的身子,配衣摆绣了莲叶的簇新花纹襦裙,手缠金丝镯,腰间配新熏了紫檀香的香囊,那时候的顾莲芜,还是深闺里的官家嫡女。
殷红的玫瑰花瓣穿过羊脂暖玉般的细嫩柔荑,清水应声掬起,洒在娇俏的芙蓉面上,宛如青莲踏水,凌波飞燕。
净面,净手,婉转的青丝在头顶旋成一个醉人的弧度,一盏嵌银的莲花簪端于其上,纤手抹了妆粉,修饰着那张宜喜宜嗔的脸。
小姐真是越发出挑了,将来,就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能有得这般好福气。丫鬟不无挪喻地戏谑着小小少女。
你这小丫头,赶明儿我就跟娘亲说,将你寻个人家嫁出去,看你还敢不敢这般取笑我。少女作势要去捏丫鬟的脸,幽深的深闺里,一片莺声燕语,娇哝软笑。
正是初春,窗外春和景明,端坐于妆台前的少女,脸上浮出一抹轻盈的浅红。丫鬟的话,对她并不是全无影响。
她想起韦庄的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样直白又勇敢的爱情,飞蛾扑火,美妙而轰轰烈烈,直直在顾莲芜心里开出花来。
那时候,顾家还是淮安数一数二的官家,她爹爹顾淮良是郡守,她娘是淮安首富家的独女。
作为顾家嫡女,顾莲芜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十八岁之前,她是笼中的金丝鸟,天真懵懂,不谙世事。
那真是一个安和的年岁。
顾莲芜第一次见到凤眠时,他还是街头的小乞儿,满面脏污,衣衫褴褛,饿了甚至要跟狗抢东西吃。
那日,她和往常一样,陪顾夫人每月一次去城外静禅寺上香。
马车里,顾夫人看着自己美丽的女儿伏在膝上,女儿逐渐长成,让她这做母亲的,很是自豪。
娘亲喜欢爹爹吗?她突然抬头问道。
只见顾夫人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最终摸着她的头发道:喜欢的,娘亲很喜欢爹爹。
那爹爹一定很爱娘亲。少女娇笑,娘亲喜欢爹爹,爹爹疼娘亲,真好。
顾夫人听了这话,神色怔忪间,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是啊,多好。顾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强笑道,我们莲儿也长大了,将来想嫁什么样的男子?嗯?
顾莲芜不满地嘟起嘴:娘亲又取笑我。
母女二人说笑间,乍觉马车一惊,车内案几上摆放的琉璃果盘应声而裂。
顾莲芜惊呼一声,手忙脚乱间护住了母亲,起身间,手掌却被碎裂的果盘划出一道口子,丝丝缕缕的鲜血登时渗了出来。
莲儿!顾夫人惊呼,随即柳眉倒竖,驾车如此不小心,伤了小姐,是想挨板子出府吗?
一道惊惶的声音自车窗外响起:夫人小姐恕罪!是前面有个人纵街狂奔惊了马这小的们
顾夫人眉头皱得更厉害:当街狂奔?莫不是抢劫了不成?
人很快被带上来,却是个小小少年和一个三四十的老滑头,二人皆是衣衫破烂,蓬头垢面,不同的是,既是跪着,少年的腰板,也依旧挺得笔直。
夫人明鉴啊,是这小乞儿当街抢劫草民这也是被逼无奈啊草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垂髫小儿,一年来就挣这么些血汗钱想给夫人买个玉坠,竟被这小儿抢去还请夫人为小民做主那老滑头恶人先告状,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顾莲芜看着娘亲心疼地为自己包扎手掌,闻言有些好笑,这分明是利用起了女人的同情心,毕竟,爱护夫人的男人,没有女人会不欣赏。
果然,此话一出,顾夫人紧皱的眉舒展了少许。
车帘揭开,顾莲芜瞥了一眼那小乞儿,殊不料,那小乞儿竟抬眼看了他一眼。
顾莲芜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
她看到的是怎样一双眼睛,那样明亮,又愤世嫉俗的眼睛,带着一丝隐隐的讥诮,望着她,却又在一低头间,敛去了所有的锋芒。
顾莲芜突然有些委屈,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这样看过。
于是,她索性将气都撒在了那老滑头身上。
凭你这般邋遢懒散,不修边幅,竟然会有姑娘愿意嫁你?少女轻灵的声音响起,引起周围人哄堂大笑,显然是没想到这官家小姐,消遣起人来也是这般不留情面。
此话一出,少年略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沉声道:普通百姓,哪里能买得起和田玉配饰,他分明是偷的。
顾夫人看了那小乞儿一眼,虽不满女儿先前大胆且不符合官家小姐的做派,却依旧示意旁边侍卫上前搜身,不过几下,果真搜出一块和田玉佩,呈上来一看,当即怒气更甚。
你可知,这玉佩是谁的?顾夫人怒极反笑。
是小民买给夫人那老滑头话音未落,便被侍卫一脚踹翻。
偷盗之人还敢满口胡言如此猖獗,这分明是叶老爷的随身信物!顾夫人厉声喝道。
此话一出,顾莲芜也愣住了,她没想到眼前这人偷盗居然偷到了自己外公身上,这可真的是出门不看黄历,撞鬼了。
母亲娘家姓叶,是淮安一带有头有脸的首富人家,母亲当年更是家中嫡女。
此话一出,那老滑头萎靡倒地,又惊恐地跳起来指着那小乞儿道:是他!一定是这小乞儿偷的,才来栽赃陷害我,夫人明鉴呐!
顾夫人皱眉,官宦人家出门非马即车,自家父亲这般被人偷去了随身携带的腰佩,定是又去烟花之地寻花问柳了,此事若是让母亲知道,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吵,更何况自家官人是淮安百姓父母官,平日里最是清廉正气,如今老丈人这般拂了他的官威,定是又要惹出愈多是非。
于是她直接挥手,侍卫应声而动,直接让侍卫将那老滑头拖了下去。
顾莲芜看向那少年,兴趣突来:你是如何识得那和田玉佩?
小乞儿看着她,眼睛仍然明亮,那讥诮却淡了少许,并未多说话,只是端正地叩了个头便起身要走,连侍卫塞的银子也未接,单薄的身影透着不同于常人的坚韧,那样的执着,又是那样的让人心疼。
倒是个有骨气的小子。顾夫人淡淡道。
看着顾莲芜刚刚用手绢包扎住的手掌,顾夫人爱女之心顿起,索性香也不去上了,直接打道回府。
顾莲芜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心中悄悄泛起一丝涟漪。
这少年没在陌上,也未必足够芝兰玉树俊朗无双,却仍是让顾莲芜忍不住回头。
彼时,她还是娇贵的官家小姐,他是不知前路的流浪乞儿,一切的故事都还未展开。
又过去了两三月,天气逐渐热起来。
顾夫人的娘家叶府添了件喜事,顾夫人的兄长叶诧云膝下,新添了一对小小的孪生千金。
叶府上下都高兴坏了,尽管不是男婴,但叶诧云早有一子叶凌凡过了弱冠之年,已经外出游学,而顾莲芜这外孙女也大都住在顾府,甚少回来,如今有一对孪生女儿承欢膝下,自是再好不过。
五月初七一早,叶府大门已是宾客盈门,顾莲芜着了一身杏子红衫子,蝴蝶双钗挽发,清水芙蓉的小脸明艳不可方物。
此时,她正看着舅妈怀中的一对小奶娃娃,一脸笑意。
好可爱的小娃娃!
莲儿若是喜欢,可以摸摸。舅妈一脸慈爱道。
白嫩如玉的葱指点了点一个小娃娃的下巴,那懵懂的婴儿竟咿呀一笑,甚是惹人喜爱,顾莲芜好奇,又去逗另一个小奶娃娃,却看见那奶娃娃嘴一扁,声音细弱地哭了起来。
顾莲芜被这一哭一笑的两个娃娃弄得哭笑不得,眼见着舅妈哄安分了那哭了的娃娃,才悄悄吐了吐舌头。
孩子可取名字了?一旁的顾夫人笑问。
还没呢。舅妈逗弄着怀里的小婴儿,不过老爷的意思是,凡儿已经承了凌字辈,这俩姑娘也得跟着呢。
这还不好取么?顾莲芜看着舅妈和母亲的不解的眼神娇笑,这笑娃娃就叫凌笑,这哭娃娃就叫凌哭。
又调皮,我是宠得你越发没有边际了!顾夫人佯怒瞪了她一眼。
舅妈苏氏哭笑不得道:这凌笑还说得过去,女儿家笑口常开是好事,这凌哭却是瞎闹,哪有这样取名的?
顾莲芜歪头想了一会:那就凌音如何?音同那哭声嘤是谐音,也够雅致。
话音刚落,却见门口叶家长子叶诧云不知何时进来,拍手道:凌笑,凌音,确实是好名字,还是莲儿聪明。
舅舅好!顾莲芜乖巧行礼。
可别说,这样一想,确实不错。苏氏也笑,转头看向自家夫君道,你不是在前厅忙?怎的跑来了?
可饶了我吧,笑得人脸都酸了,姐夫刚从衙门回来,正替我在前厅挡着呢。叶诧云摸了摸顾莲芜的头发,转而就去逗两个女儿,凌笑,凌音,你们长大可要像你们莲儿姐姐一样,长成淮安第一美人儿才好。
顾夫人笑道:我只求莲儿她别给我惹事才好,如今大了,越发无法无天了。
于是,叶家两位千金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今年父亲尝过城东一品楼的菜赞不绝口,我可是前几日就定下了他们的掌勺厨子,今儿个可是有好吃的了,大姐,莲儿,你们待会同姐夫可要多吃些。叶诧云嘱咐了几句,就继续去前厅招揽宾客。
顾莲芜待得无聊,便一个人偷偷溜出去玩了。
拐过后院的花园,便是后厨。
顾莲芜踮起脚尖,确定厨师应该是出去处理新鲜的鱼肉鸡鸭了,便提起裙摆顺着门边悄悄走进去。
后厨的方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腾腾的的糕点。
顾莲芜躲在桌后,不多时,放梅花糕的精致盘子上,多了一只葱白的小手。
趁着没人,赶忙朝碟子里抓去,却抓了个空。
她直觉不对,讪讪地堆出一个笑回头,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一瞬间怔住。
是你?!二人异口同声道。
眼前这小厮,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是那天在街上遇到的小乞儿。
此时,他正一手将梅花糕的盘子放回原位,看向这个来偷吃的贼显然,刚才就是他移开了盘子,害得她没有抓到吃的。
此时,少年洗干净了一张脸,合身的小厮服穿在身上,露出那张漂亮的让女孩子都嫉妒的容貌,星眉凤目,正皱着眉看她。
你怎么在这?顾莲芜更加惊奇一些,撑着腿想要站起来,却不出意外的被繁琐的裙摆绊住。
小心!
哎呀!
阳刚的少年气息扑面而来,让顾莲芜有些猝不及防,一抹浓重的红云浮在脸上,下一秒,她刚要挣脱,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
少年眼疾手快地将她重新拉入桌子底下,并腾出一只手封住了她的樱桃小嘴。
少年虽是在后厨干活,手上却并没有难闻的油污,反而有一股糕点的甜香。
柔软娇粉的唇轻触着少年的掌心,顾莲芜觉得自己的脸庞一直到耳根都快要烧起来,她挣扎着想要放开。
只听得少年的声音在耳畔道:不想挨数落就别出声。
少年此刻也是有些气血上涌,女孩子青涩柔软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侵占了他的每一个细胞,掌心的温度更是让他有些热血沸腾。
挨得近了,还能闻到她身上的醉人馨香。
一时间,二人彼此呼吸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