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一刻徐宁就听他失声哭道:母亲,儿子对不起您儿子听信谗言,误以为是您害死了儿子姨娘,才、才让大夫可儿子已受到了责罚,遭了报应
他话未敢说完,徐宁却已明白过来她吃的药里加了旁的东西。
徐宁有些想笑,何苦呢?
她不过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短命鬼而已,再等一等,她就死透了,何苦大费周章来害她?
若叫有心人利用,告到御前去,他这一生官途,怕是要到头了
养子伤心欲绝,只想忏悔让自己好受,并不在意徐宁是不是听着:您视儿子为己出,悉心教养,从未苛责儿子半分。儿子却不知好歹,不知感恩,害得您如此儿子如今已知晓错了,也糟了报应,丢了仕途,您便消了气,原谅了儿子,到御前为儿子求求情
直到这里,徐宁才觉出些悲哀来。
出嫁前,她是姨娘手里的棋子,活着只为给庶兄铺路。出嫁后,她是张家的大奶奶,管着整个张家,人人皆要看她脸色过活,却与丈夫感情不睦,成亲后两年才同房。
就那一次,还是因他吃醉了酒,走错了门,认错了人。
就那一次,徐宁有了孩子。
就那一次,未等孩子出世,她的丈夫,就亲手灌她一大碗落胎药,要了她孩子的命!
徐宁从未这样痛恨过谁,哪怕是当初未出嫁,还在娘家时,她姨娘处处利用她,逼着她担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她也从未这样恨过!
她日日夜夜地盼着盼着,终于将男人给盼死了!
她甚至等不到他咽气闭眼,就当着他的面,发卖了他心爱的女人,连同他疼爱的孩子也成了杂/种!
当她看着男人在病榻上挣扎着想爬起来掐死她,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畅快极了!
后来,她瞧养子生母没了,他在府里受尽屈辱,才把人接到身边来悉心教养,想他成才,想他顶天立地,却不成想养的却是个白眼狼,她都病成这幅模样了,不过问两句就罢了,还要她爬起来去御前求情
徐宁悲哀地笑了起来。
她是世家大族里长大的孩子,那些说嘴挑拨的把戏,又如何看不明白?
她想着倘或养子想得明白,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可她没想到养子是这样蠢的
听信了谗言,还受人利用,丢了仕途!
徐宁知道自己没多少活头了,也知道张家在养子手里,走不远其他人如何,她是不在乎的,只是担心那个与她相依为命,只有她一个亲人的小孙子,小小年纪就丢了命。
所以她任由事态发展,不阻止,不解释,等到时机成熟时,自有人出面替她好好给这个养子上一课
如今时机成熟了,小孙子的路也铺好了,她也该走了。
徐宁最后睁开眼,目光掠过养子,落到了哭成泪人的小孙子身上。
小孙子像是料到了什么,小脸一白,又挂着满脸泪水爬上前来,死死抓着她的手哀求地唤着祖母。
养子见她终于舍得睁开眼来瞧瞧自己了,泪水再次决堤,满腹委屈,不知有多少悔意:母亲
徐宁并不想听他忏悔,如往常一样温柔慈爱地笑了一笑,交代小孙子:祖母死后,会有人来接你,你与他走,认真听他教诲,多用功,别学你父亲往后自立门户,再不要说自己是张家人。
交代完,她终于看向了养子,眼底无波无澜,死水一般平静冷淡:有人留你性命,圣上不会杀你。想来是流放了流放路上、小心、小心落石少碰茶水,少少碰饭、菜
艰难说完这些话,徐宁如愿在养子脸上看见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她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对这世道并无留恋。
她也并不期望来世轮回,也不期望得到救赎,只期望黄泉路上一片宁静,再无纷扰
太平一年,冬,晋国公府老公爷病逝,新帝亲至吊唁。
次日,长子失足溺亡,阖府皆悲。
*
寒风刮得很急,一阵似一阵,雪花片子柳絮一样飞得到处都是,棉帘子挡不住风雪,被冷风掀开,卷了好些雪花进来,化在灵堂门口,湿漉漉的留下一串混乱的脚印。
徐宁着一身单衣,外头裹一件薄薄的孝服,小身板抖成筛糠,浑浑噩噩的混在兄弟姐妹间,也不知眼下发生了何事,头重脚轻地站在那儿,有人让跪,她就跪,有人让起,她便起
这时,她忽觉身子一轻,似是让人自后边推了一把。不等反应,就一头往前扎了去,额头重重磕在了老公爷的灵枢上!
徐宁两眼一黑,直挺挺就倒了下去,失去意识前,只听得耳边有人急惶惶地喊着三姑娘
*
再次清醒时,已是黄昏。
风雪已经停了,只剩寒风徘徊在窗户外,呜呜咽咽地不肯离去。
徐宁怔愣地盯着窗外投进来的光影,仍不肯信这里是晋国公府的红霜阁,而不是张家的枫林晚。
直到屋门轻响一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自门外小跑上前来,她才终于确认自己重生了!
还重生回了老公爷、也就是她祖父病逝那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新帝初登基,老公爷忽然病逝,其嫡长子失足溺亡,新帝感念其孝心,追封为正议大夫,令厚葬。
一时间,整个晋国公府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早已是个空壳子了。
这些都是大事,与徐宁无关,有关的是老公爷葬礼上,她被庶妹陷害,险些一头磕死灵前,尽管勉强保住一命,后来也被安上了不详之名,被独自撵到了庄子上去,五年后才被接回来。
彼时,她不过才十岁,庶妹也不过才八岁。
若说没人在她身后提点,徐宁是不信的。
姑娘!
见徐宁睁了眼,那小姑娘又欢喜地回头冲门外喊道:姑娘醒了!陈妈妈,姑娘醒了!
不多时,一位穿着打扮十分朴素的妇人又走了进来。
她径直上前来,将手里端着的碗递给那小姑娘后,又细心温柔地将徐宁半抱起来,柔声道:姑娘,把药了吧。喝了药,才能早些好起来
妇人说着,又自小姑娘手里拿过药碗,凑到了徐宁唇边。
药还是热的,正冒着热气,徐宁让那满是苦涩味道一熏,鼻腔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妇人见她迟迟没反应,还以为她是怕苦,又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姑娘别怕苦,等喝完了药,婢子就去厨房问她们要些槐花蜜来,给姑娘泡水喝。
徐宁还没反应,那小姑娘又凑上前来,扒着陈妈妈的手,脆生生道:姑娘才不是怕苦,定是嫌这药烫舌头,婢子吹吹就不烫了!
说着,她当真对着药碗轻轻吹了起来。
徐宁听见这些话,鼻腔越发酸了,又怕被发现,忙伸手去够药碗,对小姑娘笑了起来:没事的,叨叨,我不怕。烫些才好,可以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