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捏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向我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他知道的,我爱他入骨,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有多少个夜里我抚摸他宽厚的脊背,一遍又一遍呼唤他的名字。可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固执冷漠的背影,我把手插进他漆黑的发间。施虐一般将发根往外扯,让他知道如何迎承他的金主。我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好脾气,可以笑语盈盈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拒绝我。
裴昭仍背着我,我沸腾的血液重新冰冷。而后松开手,颓然地裹紧被子。
在一起八年,我说过很多次分手。但无一例外,不超过一个星期就会有一辆黑色的迈巴赫每天八点准时停在裴昭公司的门口。摇下车窗,我盯着面无表情的裴昭弯了唇角。
他只知道我折毁了他的尊严,却不知我无数次把自己放进尘埃里,自尊全无。
「又发什么疯?」
我低声笑出来,看着面前颗粒饱满的白米饭有几分失神。
大概再过不久,我就吃不上它了。
「这次是认真的。」
我望着裴昭,他仍旧是严肃的表情。像是看着一个使用卑劣把戏企图获得一点关注的小丑,吝啬地施舍一点怜悯。
「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今天晚上我就会搬出去。」
裴昭终于动容,眉毛轻微上挑,连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都睁大了些。
「恭喜你裴昭,你自由了。」
我走到他跟前,弯下腰,轻声道:「跟裴月结婚的那天,我会送上份子钱的。」
裴昭待着没有动。
「走好。」
我听见他从喉咙里压抑出的声音。
裴月搬了进来,我很久之前见过她一面。那时候的裴月发色枯黄,整个人消瘦得如同裹着皮囊的骷髅架子。少年人本该清亮的双眸里死气沉沉。唯独见到裴昭时会迸发一点光彩,她搂着他,亲热地叫哥哥。
她才十八岁,即便病入膏肓,依旧美得让人心颤。
那是一种柔弱,纯洁,让人忍不住想呵护的感觉。
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气质,裴月半死不活挂着营养针的时候我正在商场大杀四方。为了一个度假村,强拆了一个村。
补偿数额压得极低,很多人背地里骂我不得好死。但裴昭从来不说我冷血,他跟我如出一辙。我们才是一类人,他怎么会爱上小白花一样的裴月呢?
现在我真的不得好死了。
针孔摄像头传回来的画面尤为清晰,裴月窝在我最爱的丝绒沙发上,裴昭为她洗了一盒草莓。贴心地去了蒂,然后把最红的挑出来,一颗接一颗喂给裴月。
我有点不高兴,裴月甚至没有脱鞋。尖尖的靴子底踩在蓝色沙发上,留下了深深的印子。
这可是我为数不多和裴昭有美好回忆的地方。那时候我重感冒,整个人昏昏沉沉。裴昭搂着我,耐心地哄我吃药,也会唱不知名的摇篮曲看着我入睡。
大概是裴昭那样的人天生就喜欢小意温柔,他们已经足够强大需要有人依偎在肩膀。而不是一个处处压了他一头,会涂着鲜血一般口红的女人。
裴月说她不喜欢这个沙发。
裴昭大概是想到我可能一个星期后会杀个回马枪,所以犹豫了片刻。
「过段时间哥哥带你去挑家具。」
裴月甜甜地笑。
「哥哥真好。」
戚承明推门进来时我还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
画面里裴昭刚刚洗好澡,头发还滴落水珠,完美身材看得人想尖叫。
他下意识去拿床头柜的水杯,但那里面是空的。我不在了,也就没有人时时刻刻在他床头放一杯水,供他随时取用。
裴昭不知想到什么,气愤地把杯子砸到了墙上。
戚承明说我变态。
「你有病啊,二十四小时偷窥人家生活?」
我笑笑。
「不止呢,还有私家侦探。他不在家的行踪我也一清二楚。」
戚承明打了个哆嗦,说:「戚瑶光,你可真够变态的。」
我不说话了,我用爱织了张网,他逃不掉的。
裴昭总有一天会发现我已经融入他生活的点点滴滴,而他心里的那个裴月,留下的只有一副看似美好的皮囊。
热腾腾的毛巾按在了我手臂上,挂了几天的水,胳膊都青了。明天再抽血,被扎烂的手臂可能都找不到下针的地方。
「姐,你何必呢?」
我仔细看了眼我的弟弟,我们同父异母。当年他的母亲病死后,父亲没有办法带着他回了戚家。
我有段时间很害怕,因为偌大的家业很有可能会被戚承明分去一半还多。
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和他的母亲一样,他有一双干净的双眼。
少年时我有意无意地试探,在得知他更在意艺术以后毅然决然把他送去意大利深造。戚承明是很感谢我的,而我也松了口气。
只是现在我又把他招了回来,因为我病入膏肓。
那点血缘曾经是我最忌惮的东西,现在倒成了最有力的后盾。
「我死后你会为我哭吗?」
戚承明愣了下,把毛巾甩在地上。
「你能不能说点好的?」
我看着他如此焦躁,竟有些高兴。
「可是只有你是不够的,如果我真的死了,那我的未亡人一定是要哭得最撕心裂肺的那一个。」
戚承明哑然,他只能安慰我。
「会好起来的。」
裴昭睡到半夜终于还是起身去厨房拿了一个水杯,砂锅里没有煨着粥。没有了丝丝香气点缀的厨房少了烟火气,清冷得让人害怕。
裴昭抿了抿唇,开始淘米煮粥。
他已经许久没有干过这种事了,难免生疏。水放多了,第二天起来时漫了一地。
他起得比裴月早,所以盛了一碗放在桌上。但直到晚上下班那碗粥还是摆在那,一动也没动。
家里漆黑一片,再也不会有人懒散地瞥一眼厨房,让他洗手吃饭。
裴昭深吸一口气,拨通了裴月的电话。
入耳是震天响的音乐声,裴月的话语朦胧不清。
他努力维持着温和的语调。
「月月你在哪,哥哥去接你。」
我合上电脑,给裴昭的合作商打了电话。
「不用给兴业商贸提供货轮了,我这边的配件急着处理。」
以裴昭的能力这些事情当然不会对他造成打击,他只是会很忙。然后从中发现我暗中为他抹平了多少障碍,铺平了多少路。
圆脸的小护士委婉提醒我不要化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没什么肉了。
这是我的盔甲,我维持体面的战袍,我怎么能轻易卸下。
戚瑶光,怎么能允许自己展露脆弱。
我向来强大。
「骨髓库找到适配的骨髓了吗?」
「没有呢,但是别灰心,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我想好起来,我想听裴昭说爱我。
倘若我死了,我也要他记得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