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州走到门边,把休息的牌子挂出去,然后闩上门。
门板挡不住回民街上的喧闹人声,还有各色烧烤的烟火气。
他看向叶流西,声音比刚才更加苍老:你找昌东有事?
叶流西说:我听说,他是戈壁沙漠里的好手,曾经单人单车穿越罗布泊,又有人叫他沙獠,普通人到了那里,只有听天由命的份,但他是能刺透沙漠的一根獠牙。
丁州听明白了:准备进沙漠?想找昌东当向导?
是啊。
那你知不知道,昌东前两年出了事,新闻都报了,被网友骂得跟条狗似的。
叶流西打开帆布包,抽了卷杂志放到桌面上:如果你要说的是黑色山茶这件事,那我知道。
丁州的目光落在杂志封面上。
这是份户外杂志,封面是个网络热帖的截图,丁州看过那个帖子,这两年在国内最大的户外网站长期加精置顶。
帖主是个资深户外玩家,以警示后来者的良苦用心,总结了过去几年间的重大户外灾难,包括墨脱徒步失踪、夏特死亡河道、喀纳斯雪地失联,还有就是沙漠黑色山茶。
两年前,有个叫山茶的户外团体,计划穿越国内四大无人区,首站是罗布泊,搞得声势浩大,做了新闻采访,一路网络发帖播报,请的向导就是昌东。
出事的那天晚上,其实刚进沙漠,连罗布泊的边都还没擦着山茶的官博发了条即时消息,大意是关于晚上的宿营地,领队和昌东起了争执,领队想就地住宿,但昌东坚持多赶两个小时的路到鹅头沙坡子附近扎营。
很多玩户外的网友回复,一边倒地站昌东。
爱上不回家的熊:昌东是沙獠,人家经验丰富,当然应该听他的,那些没经验的人就别瞎逼逼了。
我是沙特王子:有些驴友,其实长的是驴脑子,只去过沙滩,就以为自己能走沙漠了,当然应该听昌东的。人家穿越过罗布泊哎,要知道,余纯顺都没能走出来。
香菜去死:听昌东的没错,人家的确是专家,在我心里,他是跟赵子允一样的沙漠王!
当晚,谁也没想到,突发一场罕见的沙暴,沙丘平地推进,营地遭遇灭顶之灾。
除了昌东,一行十八人,全部遇难,而且由于沙丘的流动性太强,一夜之间,可能将遗体和营地推走数里之遥,遗体的搜寻工作毫无斩获。
山茶的官博头像从此变成了黑色,再无更新。
而一旦出了人命,户外新闻就会向社会热点的方向发酵,关注的人以几何级数增长。
事情还没完,两天之后,一个自称了解内情的人发帖爆料,抛出重磅炸弹。
山茶罗布泊之行,除了向导,组队十七人,遇难的是十八个,昌东既然还活着,那么多出的那一个是谁?
昌东为什么要坚持多赶两小时的路?真的是出于行进的合理安排和扎营的安全考虑吗?
网友愤怒地发现,多出的那一个是昌东的女朋友孔央,而昌东坚持要赶到鹅头沙坡子,是因为那一片沙山有许多裸出沙面的沙漠玫瑰石,昌东想在那里向孔央求婚。
骂声铺天盖地,比沙暴更肆虐,瞬间吞噬了昌东。
丁州问叶流西:知道黑色山茶,你还想请昌东?
叶流西觉得不冲突:请他是看中他的能耐,犯了过错,不至于也同时丢了能耐吧。
丁州说:那你跟我来。
他佝偻着身子,一路呛咳,带叶流西进了后台。
后台拥挤而局促,除了耍戏,还用隔板间成了好几个小房间,丁州在尽头最小的一间门口处停下,拿钥匙开了门。
门一开,尘霉味扑面而来,里头太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面小玻璃,反白色的光。
叶流西正想说什么,丁州拽下灯绳。
晕黄色的光亮下,她看得清楚,那面小玻璃,其实是个玻璃相框,黑色边沿里框了张黑白照片,上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眉目英挺,眼神绝望。
照片前有香炉,盏内积浅浅香灰,又有两个小瓷碗,一个装米,另一个堆满小包装的糖果饼干。
昌东死了?
丁州说:害死了十八个人,全世界都在骂他,不止骂他,也骂孔央是个贱女人。昌东变卖了所有家产,托人赔给死者家属之后,过来找我。
他跟丁州同住,沉默寡言,长时间呆坐在戏台下,周而复始地看丁州耍皮影,盯着那些并无生命的皮影人,听着古味悠长的唱腔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的一天半夜,昌东在自己的房间里割了腕,血流了满屋,流出门缝,流进戏台后的走道。
早起的丁州看到晨曦笼住走道里的一片暗红色时,还纳闷了一下,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叶流西低声说:真想不到
她上前一步,手指在香炉的边沿一抹,举起了看。
指腹上一层灰。
而供桌的角落处,结网的蜘蛛被人声惊扰,细瘦的步足快速移动,泛银光的蛛网晃了又晃。
叶流西弹了弹手指,又送到嘴边吹了吹:你不大祭奠这个外甥啊。
丁州神色冷漠:人家信任他做向导,他却仗着有经验一意孤行,后果这么严重,我也觉得他该死。我看过新闻,死的人里,有的人刚做爸爸,他多死几次都赎不了罪。
叶流西叹气:话也不能这么说,沙漠这种地方,谁都想不到的
她退出来。
丁州带上门,引着她往外走:叶小姐,你只能找别人了。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能不去就别去了。沙漠那么危险,只有它咬人,没有人咬它的道理,什么沙獠,起这种外号,听着都可笑。
叶流西笑起来,她步子快,先一步下台沿,打开帆布包,从里头取出一个封好的快递信封递给丁州。
丁州意外:这是什么?
边说边掉转了信封看:没盖章,没贴单,只是拿来装东西的。
叶流西说:里头有些东西,你慢慢看,小心拆,别撕坏了。我这就走了,出了巷口,我会往北走,你要是想追上我,得跑得快点。
丁州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追上你?
叶流西把包往肩上一挎,示意了一下那个信封:那得看你,想追就追,不想追就算了。
她打开门。
新买了票的观众正等得不耐烦,见门打开,吵嚷着一拥而入,叶流西逆着人流出去,很快就不见了。
丁州撕开快递封皮的口。
到底是什么东西?掂起来没重量,摸上去平平展展,应该是张纸吧。
抽出一看,是个牛皮纸大信封。
拆了口,伸手进去掏,又掏出一个中号的白色信封。
丁州有点不耐烦:这一层层的,是耍着他玩呢?
好在,白色信封里,有东西了。
手感像是张照片,他抽出来。
有那么一两秒,耳朵忽然听不见这屋里的声音,却能听到无穷远处的:沙暴卷袭,冰川裂塌,落石隆隆。
丁州冲了出去。
太久没出过屋子了,忘了这条街上有多拥挤,一出巷口,几乎冲撞到游客身上,踉跄着差点绊倒,满目摊头、店面,连街中央都被占据,吆喝声此起彼伏,相机闪光彼伏此起。
好不容易站定,四下都是人,到处是被灯光切割得光怪陆离的人脸和背影。
人声像蛇,扭曲着往耳膜里钻,有人抱怨说,这老头有毛病吧,有人催促说,离他远点,别摔了赖上我们。
丁州站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大吼:叶流西!
没有回应。
喧闹声像海浪,夜色越重,浪头越高。
售票的小何正忙着安抚等得不耐烦的观众,见丁州回来,急急迎上去,催促的话还没说出口,丁州先说了句:退票。
他推门进屋,迎着满屋的诧异目光,僵硬地走过戏场,走入后台,走进自己那间拥挤的卧房,一屁股坐倒在床上。
门外的吵嚷声大起来,夹杂着小何赔不是的声音,丁州呆呆坐着,忽然伸手去拽自己的头发,拽下了发套,拽破了脸上结层吹皱的硫化乳胶。
退钱,退票,挨骂,小何终于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
然后赶紧窜进后台,叫:东哥
下一句话咽回了嗓子里:昌东坐在那,花白的头套抛在边上,脸上的胶皮有撕下的,有仍挂着的,作假的胡子搓扯得凌乱,整个人怪异狰狞,像面皮耷拉的丧尸。
这是怎么了啊?
小何早先和丁州搭伙,丁州耍皮影,小何宣传、接待、物料一把抓,仗着是旅游景区,客流大,不敢说很有利润,过日子是没问题的。
但也有隐忧,丁州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像秋天挂在枝头发黄脆干的叶子,指不定哪天就化作黄泥更护花去了。
两年前,丁州的外甥昌东忽然投奔了过来。
小何忙着赚钱娶媳妇,懒得趴网,也不关心新闻,没听说过什么黑色山茶,就觉得昌东挺怪的:大好的年纪,大好的人才,不事生产,整天死气沉沉,几天都不说一句话,也不出屋子,跟个现实版怕见太阳的吸血鬼似的。
丁州也劝昌东:你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也好,不要每天都想着那些不好的事。
然后昌东就玩上皮影了,跟着丁州学挑线,让皮影人跑、立、坐、握、滚、鹞子翻身、杀回马枪,有时也自己刻皮子,用凿刀雕出星眼、梅花、万字纹,酒精灯烘烤着融胶色,趁热点染敷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