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感到无依无靠了。我只能抽噎着爬回自己的小阁楼。那是个杂物间改造出来的卧室,假如我身高再长一点,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直着身子走进去了。在那个初春的寒夜,我怀着对陈楚阳深深的仇恨与恐惧睡去。
第二天,我看到妈妈半张脸肿得发亮,连眼睛也肿成一条缝。初春的水还是刺骨的凉,她洗菜的手冻得通红,却浑然不觉。
我跟她说:“妈,你走吧,不走会被打死的。”
但她什么也不回,眼睛一片空。她那么静,不光嘴里没话,似乎心里也没话。奶奶踱进来,用责备的语气从一堆烂叶子里拣出两根白菜梗来,“陈墨妈,这菜梗洗洗还是能吃的,一屋子四张嘴,全指着你男人干活,该收紧的还是要紧着点。”转头,她又想从我手里挖过那颗鸡蛋。
“陈墨是个女孩,少吃点鸡蛋,不然发育太早了。”
大约是我拽得有点紧,奶奶又解释说“发育早了,长不高。”
我把手翻过去,让鸡蛋垂直落到地上,一脚踩扁了,盯着自己脚尖不说话。
奶奶的脸瞬间阴下来。妈妈紧张地扑过去,果然看到陈楚阳循着声音从客厅进来了。屋里头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妈妈的头歪过去,眼泪一滴滴落在地板上。她为我揽下过错:
“是我煮太烫了,孩子没拿住。”
愤怒的咆哮声混合着奶奶的控诉,填满了整个狭小的厨房。不过是为了一颗鸡蛋,简直掏了他们的心肺,马上就要破产上街要饭一样。贫困、无能,和生不出儿子的妈妈,或许还有木讷的我,合谋将陈楚阳变成了一个暴怒、恶毒,能将钞票拧出水来的男人。而这样的场面对我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我从大人的双腿中挤出来,抠起地上的鸡蛋沫,一点点塞进嘴里,泥灰在我牙齿上磨出令人酸软的嚓嚓声。我咧嘴笑,说:
“别打妈妈,我吃了,就没糟蹋粮食了。”
奶奶拿手指头狠狠地戳了戳我脸,冷哼一声:
“给你吃才是糟蹋了!”
嫁给陈楚阳,大概是我妈这辈子做得最蠢的一件事。
但是我没有资格指责她。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骂她,我不行。因为正是我不合时宜地投胎到她肚子里,让这个年轻的女人泛滥起母爱来,才决定嫁给比她大九岁的男人。送她出嫁时,我的外婆红了眼圈,一遍遍摸着她的头说,“结婚对女人来说,是一场怎么赌都会输的赌博,我原本想着能再多留留你的……”
这话里面的哲学,在妈妈婚后的日日夜夜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怀上我之后,一贯操心儿子终身大事的奶奶反倒气定神闲起来,直到妈妈的肚皮顶出去,再没有什么衣服可掩饰了,她才指挥陈楚阳潦草地将她迎进家门。
彩礼是没有的,尊重也是没有的,我迫不及待的到来让妈妈和她父母失去了女方家应有的矜持和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