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明二十六年冬至日,北洛长公主结束了她荣耀而辉煌的一生。
飞雪漫天的日子里,白帐在公主府里飘扬,下人们各个屏息专注,生怕哪里出了错处。
半空中,容貌年轻却一身沉肃稳重华服的少女睁开了眼。原本的寂静中忽然有了声响,在她睁眼的那一刻,悲伤的吵闹全都灌进耳朵里。
子杳看着身穿明皇色龙袍、连冕冠都来不及摘下的中年男人,骑着马、横冲直撞地进了公主府。
他身后的下人跟在后面追,陛下!陛下!
他却不理身后宫人的呼唤,大踏步径直进了公主府。公主府的小侍向他行礼,参见陛下。
皇帝直接一脚踢翻了挡路的小侍,冷喝一声,滚!就急匆匆地往里冲。
但待到他进了屋子,却又停下脚步,不敢再往里进了。
子杳飘在空中,跟在他身后,在他头顶上方两尺处,看着满屋子的人跪倒在地给他请安。
皇帝没有叫起。
他远远地看着床榻上静静躺着的人。
刚刚还满脸的急躁,此刻却忽然静了下来。
侍卫给他撩着帘子,他却不进去,兀自站在门口任由冷风吹着,白着唇,指着床问,那是谁?
陛下。伺候在子杳身边多年的老宫人跪在地上,打破了皇帝心中仅存的幻想,陛下,那是长公主殿下。
她以头触地,长公主,殁了。
你胡说!皇帝顿时满脸怒容,此时此刻,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哀求,哑声道,你可知,欺君乃是死罪!
宫人并不害怕,规矩地跪伏在地,非要打破他心里的幻想。您去看看殿下吧,她走之前,还提起过您。
单这一句话,就击溃了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指着年老的宫女,指尖开始颤抖。
胡说!你胡说!这个执掌天下、坐拥江山的男人此刻红了眼眶,朕不信!你骗朕!你们都骗朕!
宫人不再说话。
跟在他身后的子杳忽然叹了口气。
她上前,抚摸他的脸。
眼前的这个人,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帝王。相识于微末,在没有希望的路上报团取暖,一步步走到权力之巅的男人。
但她却摸了个空,手掌穿过了他的身体。
皇帝也感觉不到她的触摸。
子杳没有任何时候如同现在一样明晰,她真的死了,在她荣耀辉煌了几十之后的生辰前夕,随着大雪,结束了她算是跌宕起伏的一生。
她放下手,低垂着眼帘,看着皇帝还是一步步地挪到床边。
他叫她,阿姐。
床上的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了,即便保养着,面上也出了些浅淡的皱纹,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着,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慈祥。
人是在睡时去了的,没有痛苦的神色,很安详,头发也没有梳起来,素面朝天的。
皇帝将手覆在她的面上。
床上的人已经无法给他回应了,没有如他期待的一般,睁开眼,看到他后会说,阿宣来了。
这个世上唯一敢唤他小名,生气了甚至敢连名带姓地叫他这个当朝皇帝呵斥教训的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皇帝红着眼眶,握住她冰冷的手。
子杳在半空中看着他。
这个没有血缘的弟弟。
子杳虽为公主,却是周姓,也并非皇室后裔。她是先帝在世时封的公主,名义上是先帝的义女。
前十四年,她作为尚书家的小姐长大,有疼爱她的双亲,还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未婚夫。
十四岁时,她的未婚夫因为家族谋逆,被满门抄斩。她的未婚夫则死在了抄家的那场大火里。
这大概是大部分功高盖主的武将注定的归宿。
当时的皇帝怜惜她,将她认做义女,成了没有皇家血脉的公主。
这大概是大部分功高盖主的武将注定的归宿。
她没有亲眼见过那场大火,未婚夫一家被抄,时她正赶上和母亲外出祈福,没能亲眼见过那场大火。只是听说,那场火烧了一天一夜,在外城都看得见冲天的火光。
而后曾经满身殊荣的将军府,成了废墟,成了禁忌,再也不能被人提起。
祈福回来之后,子杳再去故地时,只剩下一地的灰烬与残垣断壁,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她的命运也随着未婚夫一家的灭族,而彻底发生了改变。
她被封为公主。
之后皇帝要她替代他的女儿远嫁和亲。
但她哪里甘心。
她带着滔天恨意,走上了一条危险又孤独的路。
子杳
子杳还沉浸在回忆里,再一回神,发现自己又莫名出现在了一处破旧的砖瓦房里。
砖瓦房里有两个男人。
其中一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头发黑白掺半,脸上还围着块布巾。
另一人是个老者,坐在椅子上,双眼空洞,似乎不能视物。
她听老者说,决定好了?
男人回他,决定好了。
老者又问,不后悔?
男人道,不后悔。
这一问一答间,语焉不详。
而后她就见男人解下脸上的布巾,此事全赖先生了,季昭无以为报。
季昭。
季昭。
子杳看向男人。她的视线在男人脸上细细打量,才看出了些许曾经熟悉的轮廓。
过去了太多年,年少的纯真被风雪洗尽,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小将,此时此刻脸上都是过往的风霜与沧桑。
裴季昭。
裴家的二公子。
她那个早就应该死在火里的未婚夫。
她见男人跪在老者身前,烦请先生了。
老者劝说他,当真想好了吗?你出身将门,前半生虽过得凄苦,可如今也算时来运转。今上并不昏聩,也不似先帝那般多疑,你是裴将军血脉,若是愿意再入朝堂,后半生当是一片坦途,日后更是一门显赫,子孙得享荫庇。
老者的容貌普普通通,但他一开口说话,带着一种独有的超脱在外的虚无缥缈,你当真决定要用威武将军的后半生荣耀,来换取一次不确定未来的重来吗?
重来?
子杳看向老者,视线又移向男人。
男人回道,季昭确定。
老者的声音加重了,你要知道,你所换取来的,未必能按照你心中所愿去发展。重来之后,你不会再有现在的任何记忆,能不能改变过去的结果,能不能救下你想救下的人,都是未知数。
即便如此,你也愿意?
男人回答得斩钉截铁,愿意。
而后从腰上扯下来一个荷包。
那个荷包子杳看着有些熟悉。
在她尚未及笄的年少时,还是少年的裴二公子在与她结亲后,曾向她讨要过一个荷包。
那时的少年尚且澄澈青涩,向她讨要荷包时也是磕磕绊绊了好多次才说出了口。
只是还没等她将荷包送出去,将军府就没了。
后来她去将军府祭奠故人时,将它压在了残垣断壁中。
他说,季昭此生残愿已了,裴家满门清正已复,没有什么遗憾了。
老者这才重重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眼睛虽盲,一双眼像两颗珠子摆设一般放在眼眶里,却又好似能看见东西一样,走路的步伐缓慢,但每一步都是平稳的。
他拿了几支香插在香炉里。
男人跟着走过去,端正地跪在祭桌前。
老者在香燃了一半后,又将香从香炉里*,点在男人头顶。
他手持着香,重来之后,你不会再记得今生的一切,自此之后,轮回重改,命运交错。
说罢,老者将香折成三段,一段拍在男人头上,另外两段,被他随意地丢了出去。
小小的香烛落在外面的草垛上,刹那间便燃了起来。
天上渐渐有阴云汇聚,突然打了一道雷。
火焰瞬间席卷过整间屋子,噼里啪啦的声响里,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扭曲起来。
就在这时,老者的脸忽然转向子杳,脸上挂起了一抹笑容,恍惚之间,她觉得这个人看到了自己。
他说,孩子,去吧。今生来之不易,望你好自为之。
子杳来不及说话,就觉眼前一黑。
在这一刻,她的一生几乎都在脑海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
而后她又悬在半空,看见跟了她一生的侍女一根白绫悬上了房梁。
她还看见,位及九五的皇帝坐在寝殿,本是在批阅奏折,但不知何时,他手里还拿着奏折,嘴角却有一抹鲜血,一动不动了。
国丧期间震天的哭声里,她再睁眼,就是阔别已久的幔帐之中。
喧嚣声远去,她回到了自己少女时的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