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心魔了。
从前昆仑学艺时,我最骄傲的就是一身血脉纯净,修仙最怕有心魔,师父十分欣慰地摸着我的头说,我们华阴最不用担心心魔了。气得总爱和我比较的小师弟长辛直跳脚。
心魔幻化景象,重现了这一百年里的故事。
一百年前我为苍生身死后,人间仍然瘟疫横行,他们让桑榆拿了我从前拟好的药方和仙草,现了真身赐福人间,颤巍巍的人群跪着山呼仙子。我看见蓬莱岛上再没有我的宫殿,母亲在那株花树下为桑榆梳发,我从小出门学艺,又因为我父亲的事情和母亲有颇多间隙,她那般和蔼模样,我很少见过。
人人都说华阴虽好,总归冷淡寡情了些。可世间真情都要哭着喊着表达出来才真吗?
桑榆性子比我活泼许多,一双圆眼像水一样润,她不爱练功,不像我一样总是苛责弟子,带着我的小徒弟游山玩水,用那双眼睛看行川君,他便也柔和了眉眼。此前说要挑断我手筋的长辛,幻境里不过是个顽劣的少年郎,经常戏弄她,看她被气得跳脚的模样哈哈大笑。镇守魔渊的重光上神也为她的精灵古怪折了腰,先后追求她。华阴渐渐不再被人提起,不知是怕提起来伤心,还是忘了。
我眼睁睁如同局外人一样目睹桑榆发现自己是替身,砸碎了九重天上所有有关华阴的东西,一群人又哄她追她,纠纠缠缠许多年,像闹剧一样又重归和乐关系。
多年过去,兜兜转转竟然是我道心不稳,滋生阴暗。一百年对于神仙来说不长不短,梦里醒来,发现自己一生所经营,都让给她人了。
人间再没有供奉我的庙,都换上了桑榆的塑身。和普通神仙不同,她的塑身笑盈盈的,一点也不像我的那样清冷。来祭祀祈福的人很多,在我不见的百年里,他们找了别的神明来信奉,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我怎么没有恨呢。我恨不过一百年,我的信徒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为那一巴掌而感到十分地耻辱,它嘲笑我,华阴,往日你所珍惜的也不过如此,低廉得换一个人照样可以。
心魔蛊惑我,天上人间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那就下到业狱里去,世间再无华阴上仙。谁丢弃你,就杀了谁。
我要入魔。我想入魔。我就要往下坠,周身却灼烧起来,烫得我从昏睡中醒过来。
这是一间破庙,风呜呜地吹进来,正中却摆了一尊神像,我怔住,供奉的是一位青衣罗裙的女仙,眉间一粒朱砂痣,分明是我,这世间居然还有我的一间庙。
神像下还跪了个身影,他微仰着头,高束的头发垂在身后,玄色的衣摆散在地上。他置身于破落中,我看不清面容。
只见神像面前一炷香,庙宇旷大,他是我最后的信徒。
我艰难地起身,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只是看了那个背影,像是我某一日经乘暴雨躲进了青檐。我吃力地走过去。心魔横生之后,我本就残存不多的神力更是紊乱,只是帮一个凡人实现愿望应该还是可以的,就当是我入魔前最后一点心善。
风吹幡动,我慢慢往前走,跪着的青年脊背挺直,几缕青丝散在利落的下颌线旁边,脸色尚且苍白,冷淡里掺了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倦意。我曾见过很多拜奉我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虔诚俯首、战战兢兢的,唯独他姿态矜傲,然而看着不知道怎么,无端让人觉得——他就是我最忠诚的信徒。
「你许的什么愿?我——」我看清了他秾丽的眉眼,剩下半句却再也吐不出来了。这人我认得。一百年前九州地裂,我曾见过他,鬼都和魔域共奉一主——姬珩。
我于是改了口:「你怎么在这?」
姬珩站起身来,把手上的香火插进炉里,又见我那尊神像的足沾了灰尘,伸出手拂去,他的手生得好看,只是这般细致地落在足边,无端生出些温柔旖旎。只是见他转过头来,却对我这个本尊似笑非笑,说的话也不动听:「华阴上仙,还没死呢?」
我听了这话,不免生气得瞪大了眼睛。
姬珩突然伸出手来,碰了下我的眼角,微凉却轻地擦过,他低声道:「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和小姑娘一样。」
我纵然活了千年,在这四海八荒也是年轻一辈的仙子,怎么就不是小姑娘了?我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百般凌辱都没掉一滴眼泪,怎么给他看出一个要哭了出来。
他收回手,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手刚摸过我神像的脚。
姬珩往外走,这庙不大,他已经站在了庙门外,我跟着走出去,才发现这庙位于山顶上,山上草木不生,却可以居高临下俯视全城,只见满城灯火如星子,街道小巷罗列如棋盘,喧闹声直达山顶,十分繁华。这座破庙堂而皇之、十分不和谐地出现在了都城正中。
「这是哪?」
姬珩从眼前的景色收回眼,垂下眼来看我,他唇边衔了分笑,山风吹过,他背后是灯火万千。「鬼都酆都。」
我的最后一间庙,居然在这不见天日的放逐之地。
他说:「九重天放出消息,华阴上仙失踪多年后归来,却已入了魔,下了通缉令。天上人间,都容不下一个你。唯有鬼魔二族之地,没人在意什么九重天。」他懒懒地抬了下眼皮,「不巧,都是在下的地盘。
「下去看看,我也有许多年没回来过了。」他却伸手揽住了我的腰,踩过微凉的月色往下飞去,我微仰头还能见到他一截苍白如玉的下颌。
等落了地我才明晰这城中模样,除却里头走的不是人,而是妖鬼和魔,其余和寻常人间繁华都市没什么两样。这些妖魔不像我从前看的那样肮脏,拾掇拾掇瞧着倒十分正常。
正路过一个妇人温柔地哄着孩子,我转过头和姬珩说:「你这鬼都虽然阴森了些,却看起来像是人间。」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那个妇人哄得烦了,秀丽的容貌膨胀变大成了一个狰狞的鬼头,嘴大得就要把小孩给吃了,我吓得要伸手去拦,却见先前还哭得不停的小孩反倒咯咯地笑了。
……好一幅母慈子孝的场景。
姬珩轻笑出声。我和他在长街上慢慢走着,一路鬼都新奇玩意琳琅满目,我以前从未想过我有朝一日能与妖魔之主并肩同行,可世事本就难料。
「鬼城中怎么还有供奉我的庙?」姬珩却不回答,他停在一摊卖花灯的骷髅鬼面前,指了指那个挂得最好看的花灯。
我看着那一盏花灯流转,扯着笑:「不过那庙很快就可以拆了,我快堕魔啦。」
他提着灯转过来,那花灯是狐狸模样的,华光照亮他的眉眼,他把花灯往我手上一送,垂下眼问我:「谁说庙只能供神仙?」
他说:「我偏要供魔。」
天下之大,从未听过有人给魔供庙。我微仰起头,才发现,鬼都虽然透着寒气的热闹,但是一抬头,是没有星星的,阴郁一片,像是被浑浊的脏气给压着,那座华阴庙高高地林立在山巅,姬珩给它重新掌了灯,从这城中往上看,像是这鬼都夜空里唯一的光。
子时已过,这座鬼都在一瞬间十分默契地平静了下来,长街上的灯一盏盏灭掉,刚刚还嬉笑不已的妖魔一下子噤声了。他们朝着那座庙的方向,合掌低首,垂眉不语,全然一派虔诚模样。整座鬼都只剩下凝滞的风声,天上一轮明月都没有,只华阴庙还远远在山巅亮着,还有我手上一盏花灯荧荧地发着光。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姬珩。
他嗤笑一声:「祈福。祈求妖鬼与魔再不受世间偏见,祈求有朝一日能光明行在日头下。神仙降世,世人跪拜相迎。妖魔现身,人人怒骂喊打。这样的世道,他们想要推翻了去。」
「为何求的是我?」
他转过头来,发丝被风吹动,微笑道:「因为他们的王,信华阴。」
信她不论是神是魔,都只是华阴。信她能救他于混沌之中,于是百年孤寂,妖鬼的信仰竟然比神明的喜爱还来得长久。
心魔又动了,痛得我连花灯都拿不稳,摔在了地上。我咬紧了牙关,那种痛苦,像是从血肉里滋生仇恨,连灵力和仙骨都一步步被啃噬。众所周知,入魔不是什么好词,大半入魔的神仙不过是沦为偏执、扭曲的魔物,被心魔给占据身体,我死也不要这样的结局。
那我就要先一步主动入魔,反过来把心魔给吃掉。黑吃黑,总归类同。
我就要跌倒在地上,姬珩却伸出手来环我入怀,我推开他,颤着唇说:「你背我。」
与心魔抗争的时候,想必我的形容实在难堪,我不愿意让别人瞧了我这副模样。他一副矜贵模样,却也答应了,背我的时候折起两袖,露出像玉一样的手腕来。
我的头从后面埋在他的颈窝,蹭在他束起的发旁,他的味道好闻,像是松檀落了雪,我混沌的神志尚且能清明一些。
他懒散的声音闷响起来:「别乱蹭啊华阴,这是另外的价钱了。」
我想回嘴,却被心魔作祟带来的痛楚给打断了。我逼灵气逆流百脉,逼修为紊乱丹田,天底下大概是没有我这样主动入魔的仙子了。灵力在我的身体里,像是一汪沸腾的水,那样炙热疯狂,心魔中的恨意源源不断地滚出来,晕成极黑的颜色。
我满嘴腥甜,灵台接近崩摧,却除了轻颤,连闷哼声都没传出来,姬珩就这样背着我在长街上慢慢往前走,路过一个又一个望着华阴庙缄默的魔。
我轻声说:「其实,我去过人间了,一觉醒来,没人再知道华阴了。」
百脉里不知因为逆流的灵气断了几脉,我趴在他肩上,很慢很慢地讲话:「阿娘没帮我。我明明才是她的女儿。」
我把心魔驱赶至丹田,连同修为一起搅碎,冷汗划过我的下颌:「桑榆。打了我一巴掌,她说都怪我,害她当多年替身,经遭波折。可我只是睡了一觉,一百年而已。」
我话说得艰难,颠来倒去地乱讲一通:「他们原本找替身,说是爱我至极、思念至极才这样,可是我如今却瞧着,像是恨极了我,才找了个替身。想断我的筋骨,想押我入牢,想要我再不出现,天底下爱憎分明,没有哪一桩是这样说爱的。
「我在昆仑学艺多年,练得比谁都勤,从小天资好,又肯吃苦,五百岁就当了上仙,天劫都没这劫难来得痛。这才叫我都看清楚,其实自始至终,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们都不要我了。」
姬珩却突然叫我:「华阴。」与此同时,长街上的灯一盏一盏重现点亮起来,灯火流溢之中,他半侧过脸,他生得妖异,经灯一照更是华美。
他说:「我要。你会是鬼魔二域唯一的神明。我们要你。」
也是此刻,心魔被吞进黑色漩涡,百脉开始复生,灵力逆流成魔气,我入魔,却无端欢喜,也无端落了一滴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