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大哥当时阴毒地对着我说的这句话,容成家的人都不是傻子,揭下了各自的伪装,互看彼此,比看自己都清楚透彻。
今日他初登帝位禁不起这一战,但日后他不管战与不战,都别以我为借口兴兵讨伐,我容成皎不想枉当这罪人,我现在尚且不想别人为我送命,日后那一抔枯骨半缕残魂更是担当不起!
二哥眼中晦暗一闪而过,却终究没有再多言语。
我见到牢中之人的时候,差点吐了出来,箭头留下的血窟窿一个个留在大哥的腿上,密密麻麻,血肉模糊,大哥蜷缩在狗笼中,根本看不出一点人的模样。
「大哥。」我几乎呼吸不上来,极力强忍着恶心。
「滚。」大哥低吼,声音像是磨动生锈的锯齿一般粗哑难听。
「你知道二哥,他不会让你死的,你将受长久的折磨,月月年年永不超生。」我面无表情,想起福宁殿父皇冰凉的身体,咬牙道,「你活该!」
「活该?」大哥的声音含糊不清,却依旧可以听得出语气中的嘲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父皇当年怎么登基的?我们那几个叔父怎么死的?赢者生败者亡!说什么活该,容成彧又是什么有情有义的好东西吗?」
「我可以让你死在我手中,亲手为父皇报仇。」我打断了他气喘吁吁的咒骂,「也能免你受长久折磨。」
大哥突然拖着腿蠕动着靠向笼边,带来一股恶臭,让我腹中一阵翻滚,他从前亦是着锦戴玉的高贵皇子,如今却脏臭不堪形如兽物。
他看着我,血丝密布的眼中却透着不相信,「你没法做到的。」
的确,二哥确实防得仔细,大哥双手被捆,下了软骨散,笼子里一点能让他自残的东西都没有,我下天牢时浑身也被搜得干净,未簪钗环,长发披肩,配饰全无。
二哥不想让他轻易死掉,想一点点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件事上没人敢忤逆二哥,宛陶即使差点哭瞎了眼,也不敢给容成僔求情,让二哥赐她亲哥哥一个痛快。
「三妹妹,你帮帮我,」大哥看到我摆弄着双手,突然明悟,语气瞬时低三下四起来,「我,我没杀死父皇,父皇本来就是心疾复发,他活不长的,我只不过,只不过提前结束父皇的痛苦,你不要听信容成彧什么不反父皇只反我的屁话,他才是最虚伪的……」
「够了。」我怒而打断了大哥近乎癫狂的呓语,「你禽兽不如害死父皇,我本就该亲手杀了你!」
「好妹妹,好妹妹!你杀我,你杀我吧!」他激动地撞击笼子,可是软骨散让他身乏无力,没撞击几下便气喘吁吁动弹不得。
「告诉我,睢帝为什么想置我于死地。」我俯视着笼子里辨别不出模样的大哥,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容成彧要遵照国书献上你的人头?」他疑惑不解,「他那么假仁假义注重名声,敢把你的人头送给慕云?」
「和亲。」我不想再多废话,我只想最后死个明白。
二哥紧盯大哥一心复仇,三哥和钱弈一样直肠子,他们都不可能知道缘由,陆家的那几个老将或许知道些什么,但他们都已被父皇远远打发到各处边塞,我虽隐约觉得和母妃有关,可往事如烟,我已无人可问。
只剩下大哥,他从小心思深,又对我母妃怀有不可言说的秽念,他必然会更多留意母妃,探查那些隐秘,即使父皇守得再严实,总归会有些蛛丝马迹露出来。
就像他知道,我母妃是异国女子。
「果然是他容成彧,虚伪至极!」大哥讥笑着,而后看着我声音渐消,「但我,也不知道慕云为何想杀你。」
「我若知道,必然肯告诉你换我一个痛快,可我,确实不知道,」大哥颓然地靠在笼边,「我也很想知道……」
我失望至极,而大哥呜噜呜噜的声音直灌我耳,「三妹妹,杀了我吧,为父皇报仇,杀了我,求求你……」
我心一橫,俯身伸出了手。
「谢谢你,三妹妹 ……」
大哥眼中的生气渐渐湮灭,可是突然他嘴角微微扬起,在唇边最后凝成短短两个字:
「报应。」
我收手已经来不及,大哥已经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了无生气的头颅歪倒在软趴趴的脖颈上,灰败污糟的脸上还带着一抹得逞的讥笑。
我豁出了一切,却只换得了这垂死一笑,笑我天真,笑我心软,笑我自不量力。
二哥虽震怒,却只能硬生生忍下,他需要我活着踏上喜轿。
京都冬日的风又湿又冷,吹得人衣服里潮乎乎的难受,嫁娶之礼极为隆重,我的嫁妆装了十数辆马车,竭尽全力彰显出皇家嫁女的矜贵。
我最后抱了抱从小照顾我的老嬷嬷,点头答应她到了睢国一定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我肯定到不了睢国,我知道睢帝肯定会在呈国境内杀我,他不会让大睢沾染我这终将丧命的和亲公主的是非。
而且他那般迫不及待地想取我性命,根本不会让我活着踏入大睢境内。
但我既然担了和亲的名头,他便使不了强硬的手段,只能暗中动些心思。
我其实一踏入轿内便知道了我的死法,因为我于车轿内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如若不识,或许谁都不会在意那一点点几乎闻不到的异样气味,但我于恒隆巷江湖术士身上嗅到过多次,我因为挺喜欢这种藏在硝石中的独特气味,曾经还细细琢磨过那江湖术士的御火之术。
那是火药散粉的味儿,
能在我的喜轿之中动手脚,我一时辨别不出这是睢帝的手段,还是我二哥给睢帝送的顺水人情。
但我不想那般早早丧命,我若丧命,也要等到冬至,那是我答应了我未来夫君等着他的日子,我总要活着等到那日,活着看着希望破灭,才能甘心送上性命。
我悄悄摸索着,于软榻之下撕扯开薄板,寻到了那些黑色粉末,每天瞅着时机一点点撒了出去。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冷,使团里已经开始用火炉取暖。
颠簸了月余,再有五六日,我便会彻底走出呈国疆土,我心中渐渐忐忑,入口的东西慎之又慎,燃炭的暖手炉一次都不肯碰。
那日冬至,天上的雪飘了两天了,雪势虽小,但纷纷扬扬的,也铺白了整片天地,使团中人冻得直哆嗦,夜间露宿休息的时候,便接二连三地喝酒取暖。
我也接到了一碗酒,假意饮下,微笑着递出了酒碗,待人走后,卡着嗓子皆吐在了木匣子里。
我酒量不好,今日,我一定要清醒着,哪怕冻死,我也不会碰酒。
直到使团里的人声逐渐稀疏,风声越发凛冽清晰,我才渐渐察觉出不对来。
「主子,都药昏了,火把已经备好。」我突然听到异样的脚步声走近,顿时紧闭双眼,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我感觉到车轿门帘抖动,我装作昏迷,屏住呼吸,不知是会面临烈火还是毒烟,可我却被小心地抱入一个温暖的怀里。
「把死尸放进去,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