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过农庄,前方便出现了简陋的沥青公路,道路很窄,只能容纳一辆卡车同行,而在道路的两侧,还各自树立着一个由原木搭建的巨大宣传海报架。
左侧的海报上,有一个满脸皱纹、穿着乌克兰传统服装的老太太,老太太面色严肃,单手拿着一张告示,上面书写着送给儿子的家信,其中的大概意思,是要求儿子忠于祖国、忠于苏维埃,与分裂分子、波兰间谍作斗争。
而右侧的海报上,则是一个工人举着铁锤的剪影图像,那柄巨大的铁锤正在砸向一个小丑般的小人,而在海报的背景上,则有一串俄文字母:粉碎一切叛国者!
此时已经临近中午,这条简陋的小公路上,除了维克托一行人之外,还有一个由四十余名步兵组成的军队正在疾行,他们穿着棕绿色的军装,看引导旗上的标识,这是属于塔尔诺波尔边防军第14步兵师的部队。
舍普琴科沃就属于塔尔诺波尔州,这里正好处在与波兰控制的西乌克兰地区边境线上,而波兰则是苏维埃国家联盟的宿敌,在内战期间,针对苏维埃新政权的外国干涉军就是由波兰人领头的,他们不仅至今还控制着西白俄罗斯以及西乌克兰的大片领土,还安排了大量的间谍、游击队进入乌克兰地区,挑唆该地区的叛乱和分离运动。为了剿灭那些活跃在该地区的叛乱武装和反政府游击队,内务人民委员会不仅在该地区配属了整整三个边防军的步兵师,还安排了一个师的内卫部队,而维克托就是属于内卫部队的。
当然,这么庞大的部队不可能都安置在像是舍普琴科沃这样的小地方,其实,真正驻扎在舍普琴科沃的内卫部队,只有一个骑兵连,作为大士的维克托,就是这个骑兵连的第3骑兵排排长。
小城舍普琴科沃建立在一个坡度很缓的山头上,小城的西侧山坡下,就是蜿蜒流淌的德涅斯特河,在这么一个依山傍水、丛林密布的地方,原本应该有着一番独特景致的,但真实的情况却只能让人感觉失望,这座几乎完全由木制窝棚胡乱拼凑出来的小城,根本毫无美感可言,对于绝大多数居住在这里的犯人来说,这里就是一处地狱。
骑在壮硕的黑色战马上,维克托慵懒的进入了这座毫无规划、乱七八糟的小城,空气中弥漫的尿骚味混杂着鞣制皮革时特有的刺鼻臭味,几乎在一瞬间便填满了鼻腔,令人胃酸翻涌,几欲呕吐。
那些躲在破烂木制棚屋下的人们,用或是畏惧,或是惶恐,亦或是呆滞的眼神,看着这一队骑兵从淌着污水的道路上踱步而过,一动都不敢动。
对于小城中的绝大部分人来说,这些穿着高筒靴、蓝裤子、棕绿色军装的家伙们,就是可以随时勾绝他们的阎罗王,而在这些阎罗王的眼里,他们这些人不仅仅是囚犯,还是阶级敌人。
维克托对这些形形色色的目光早就免疫了,对他来说,让这些人畏惧自己,就是他的工作任务之一,如果有一天这些人不畏惧他了,那么他就会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舍普琴科沃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此。
其实,舍普琴科沃的管理并不是多么的严格,被安置在这里的囚犯享有着绝大多数人都享有的自由,他们可以在城中甚至是城外随意走动,可以走街串户,自由的聊天、嬉戏。但特殊的地方在于,他们每隔两天,必须到城内的工农民警总局报道一次,以证明他们没有逃跑。如果两天内没有按时报道的人,民警总局的民警、内务部队的骑兵就会在城内或是城外的某个地方找到他们,对着他们的脑袋开上一枪。
另外,他们在集体农庄中的劳动所得,百分之八十都要上缴,而剩余的那些才是他们的口粮,他们也可以通过鞣制皮革来换取一些粮食和药品,乃至于生活必需品,但所有能用来交易的东西,往往价格昂贵,所以,这个拥有三万人口的小城里,不仅粮食和生活必需品稀缺,药品同样稀缺,这才是小城最残酷的地方。
骑兵的队伍穿行了大半个城镇,最后停在城南侧一处铺了黄土的空地上,这里是民警总局的所在地,那处红砖、石块构建而成的二层小楼,就是舍普琴科沃工农民警总局的总部所在地。而聚拢在小楼左近的成排木屋,便是内务部队骑兵连的驻地。
维克托在空场边的草坪处纵身下马,一名脑后梳着大辫子,身穿一袭白俄罗斯传统大长裙的女孩立刻迎上。
女孩身上的大长裙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色泽,就是脏兮兮的茶灰色,她双手提着沾满泥巴的裙摆走过来,伸手去接维克托手中的马缰,嘴里则怯生生的说道:“先生,下午我想请个假,回家去看看,可以吗?”
维克托看了女孩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左右打量着自己的战马,又伸手在战马修长有力的脖颈上抚摸两把,这才说道:“吃过午饭再去,太阳落山之前赶回来。”
女孩脏兮兮的脸上闪现一丝喜色,她用力的连连点头,说道:“谢谢先生,我会准时回来的。”
“还有,告诉你那个愚蠢的哥哥,让他自己安分一点,”维克托的目光转到女孩的脸上,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如果他继续和尤里那些人来往,早晚会吃上枪子的,或许今天桑科维奇的命运,就是他将来的下场。”
说到这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追问了一句:“桑科维奇逃跑的事情你不知情吧?”
“啊,不,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女孩吓了一跳,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磕巴道。
“那你现在就知道了,”维克托耸耸肩,说道,“他已经被枪毙了,就在半个多小时前。”
女孩打了个哆嗦,两片原本就因营养不良而粉白的双唇,就像是触电一般抖动起来。
桑科维奇就是之前河滩上的三具尸体之一,他在两天前,带着偷偷储存的两个南瓜逃离了舍普琴科沃,但不幸的是,他与两个同行者估计是在森林里迷了路,转了两天,竟然又转回了舍普琴科沃附近,还正好被巡逻的骑兵队抓到。于是,三颗子弹将这三个倒霉鬼变成了河滩上的三具尸体。
“好啦,去给我的谢尔盖擦擦身子,”伸手在马臀上拍了一下,维克托语气平静的说道,“要用温水,它今天跑的路可不近。”
女孩喏喏的牵着马走了,高挑但却单薄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瑟。
没有理会渐行渐远的女孩,维克托转身朝不远处的木屋走去,作为大士,他在营地内有属于自己的专用木屋,当然,木屋同样的简陋,但因为有人帮忙打扫,倒也不至于显得太过破败脏乱。
木屋内的面积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逼仄,而且因为只有一扇朝向阳面的小隔窗,所以采光也不好,整个房间里的光线都很暗,灰扑扑的,令人感觉有些压抑。
除此之外,房间里的摆设也很简单,只有一张手工木制的单人床和一张同样手工木制的桌子,除此之外,就是三把简单的破椅子,一个放着脸盆的支架。
有趣的是,尽管摆设简单,但房间四周墙壁上点缀的悬挂物却是不少,除了两张列宁、斯大林同志的彩色画报之外,还有一张地图,各种各样的动物毛皮标本。
从外面走进屋子,维克托将头上的军帽摘下来,随手丢在那张摆放了一些文件的桌子上,又扯开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这才走到放着脸盆的支架边上洗了一把脸。
脸上挂着淋淋的水,维克托取过架子上放着的毛巾,抹了一把脸,就在此时,木屋外传来马达的轰鸣声,中间还夹杂着金属的碰撞声,很是吵闹。
走到那扇简陋的小窗户前,维克托从窗棂间朝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一辆有着圆柱形炮塔的坦克从木屋外不远的土路上驶过去,坦克后方喷出的烟雾还在缓缓弥散。
这是边防军的坦克,不属于内卫部队,如今归由内务人民委员会的内卫部队都是不配备这类重型武器的。
将湿漉漉的双手擦干净,随手将毛巾放回盆架上,维克托踩着咚咚的脚步声走到床边,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拖出来两个麻布口袋。
麻布口袋是部队专用的单兵粮袋,灰扑扑、鼓囊囊的,他将其中一个袋子打开,撑圆了袋口,看了看里面装着的东西。这是一袋子苹果,红彤彤的新鲜苹果。
在什么东西都短缺的舍普琴科沃,水果绝对是稀缺品种的稀缺品,毫不客气的说,在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里,一个苹果足以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弄上床了。
当然,这里所说的稀缺品,只是对那些被流放到这里的犯人们而言的,作为内卫部队中的下级指挥员,维克托这个大士每星期都有一定的配给。
从口袋里拿出四个苹果放到床上,略一迟疑,又拿回两个放进袋子里,最后,才将那个袋子重新系好,连同另一个鼓囊囊的袋子都提在手里,放到了房间内仅有的那张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