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下着小雨，冷飕飕的，杨沛然坐在远近几十米内唯一开着，只有三两张桌子的小饭馆子里一张靠门的桌子边上，望着黑黢黢里快步跑来的一人，脸上泛起微笑。

那人在杨沛然面前坐下，急促喘气，骂着脏话，“你丫就不能约近一点儿的地儿啊，你就不能约近一点儿的地儿啊，你怕谁啊，你丫在怕谁呢！”他不满地吼道，作势要踢杨沛然一脚，没真的碰到他。

“卤煮火烧两大份，燕京啤酒先来两瓶。”杨沛然朝着饭馆内里大声地招呼，转回头笑眯眯地看着祝时雨，“我不是怕被人看见吗。”

“我还加班，喝什么酒啊，回去叫人闻出味儿来了。”祝时雨摇手说道，并没坚持，“以后你就是关联公司，难道也怕他们看见？你还是怕。”

“这不还不是呢吗？”杨沛然解嘲地说道。

他们等着服务员把热腾腾的卤煮端上来，两瓶啤酒开了盖摆在桌上，转身走了，才拿起酒瓶，伸出来在桌子上面斜着碰了一回，各自喝一大口漱口。

“怎么样啊，你们那边？”杨沛然先开口问，他差不多离岗一个月了。

“你走之后统共又招了二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一年级生，有几个二年级，基本上五个项目组都按项目经理的要求补满编制，全公司总共七十几号人了。不过，你知道三楼地方有多大，哪儿装得下那么些人啊。现在还留在那儿办公的就常勇那个组，还有雷青松的组，以及公司行政还有我，其余三个组余燕分别给找了三个地方，一个在普利斯大厦，算还是在写字楼，另两个都租的是小区房，和我们刚开始那会儿一样，我就每天到处跑，当锻炼身体了。”

“项目进度呢，现在都是谁盯着？”杨沛然继续关切地问。

“我盯着为辅，当然还是项目经理主要负责盯，他们每天盯，我按周来盯。”

“你还要跑各方面杂务，还盯这么多项目，盯得过来吗，盯得下去吗？”杨沛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下去是指深入的意思。

“不然怎么办，这是随便谁都能干的吗，你这么能干都盯不下来，我还能再从哪个项目组里抽一个人来盯，有这个人吗？”祝时雨抢白地说道。

杨沛然举起瓶子咕咚咕咚地灌了自己半瓶啤酒，“得，又回到这里了，我聪明的话还是麻溜地滚犊子吧。”

“啊，你那边筹资的情况进行得怎么样了？”换了祝时雨发问道。

“大致搞定，一共三十万，都是私人的钱，比较灵活，都在我的账户了，随时可以过户验资。”杨沛然说的是轻松的内容，表情却陡然凝重。

“你这么有信心，愿意冒那么大冒险吗？”祝时雨摇头，轻轻叹息，口中嗫嚅一下，终于还是没说出口要阻止杨沛然这么做的话，“我和老谢反复确认过了，这个月大禹投资有一笔康龙货贸的债券下个月到期，老谢原计划把这笔钱留在游民公司，用一个名目当成非经常性收益修饰账目，但现在可以用来投资你的新公司，董事会不会有问题。”

杨沛然点头，敬酒。

“嗯……还有，”祝时雨沉吟了一下，“项目你考虑得如何了？你要接着《风之影》做《风之影II》吗？”他预备好了只要杨沛然开口他就同意，接下来出个对关联公司授权和对价关系的合同就够了。

“不，”杨沛然摇头，“我分析过了，《风之影》不是个可以引擎化的游戏原型，不论是从代码结构还是从玩法的角度而言都是这样。它很怪，是我们俩做出来的一个集合了我们俩各种想法但实际很难整合，绝对说不上简单，游戏性的趣味……”他忍住了说出那实质上是个怪胎的说法，“我想我们要做的还是更主流的游戏类型，游戏本身要简单，容易理解，潜在的受众要尽可能广大，不该是以前按我们个人的喜好和擅长去立项，而是从技术和市场的未来趋势来推导。我按照这个思路推演下去，我打算做一款即时战略游戏，类似于《沙丘II》和《魔兽争霸》。”

“这样啊。”祝时雨皱眉思索。

“一个好的产品足以撑起一个公司，我既不会分散投几个产品，也不想做什么产品的二代。”杨沛然语气平淡，但实在难逃讽喻之嫌。

“哦，你做过调研了吗？”祝时雨不动声色地问。

“还没有，这是我现在的直觉，感觉这个游戏类型会接下来几年火得一塌糊涂，是整个游戏类型里最大的机会。如果由我来立项，这是我唯一想要做的游戏项目。”杨沛然表情不变，沉稳地说出来，实则心头对祝时雨话里的一个词陡然竖起了防御的尖刺。

调研，一个项目立项有没有经过市场调研，是投资商和祝时雨以及杨沛然会谈时口头常会挂着那套说辞中最句杀伤力的一个概念。单就它的本意而言杨沛然觉得确有其必要，软件开发者应该对市场和用户有必要的了解，这是简单的onsense。但此时此地国内由谁来做这样的调研呢？根本没有专业的调研公司，甚至连明确可见的软件或游戏用户也很难找出来。用户深藏在水下，没有一个直接的证据他们存在或存在于哪儿；近两年来快速提升的PC装机量和庞大的盗版软件市场暗示国内是有着足够数量的游戏软件潜在用户的。他们知道这一点，也只知道这一点，就好像一个石油勘探者站在沙丘之上，他自己的专业目光可以穿透几百米的地壳看到足以喷发的石油，但没法说服投资人相信这一点，或只能说服最疯狂的投资者权当打水漂一样地投一丁点钱权当给他们自己一记耳光来醒醒神。

《风之影》一时成功之后快速回笼的大量资金使他们快速扩充研发产能，所有五个或更多的新游戏项目没一个经历了市场的调研，没人觉得这有问题；哪怕杨沛然觉得有问题，问题也在于同时开这么多项目必然导致对技术开发的管理失能，而不在于这些游戏本身是否对市场和用户的胃口。

“这样挺冒险的啊，在真正立项之前，你还是做一次调研呗，不然做错了怎么办？”祝时雨说道，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话里蕴含的刁难激起了杨沛然不快。

杨沛然脸上笑容消失，目光锐利地望着祝时雨，他意识到祝时雨此刻正是以投资人的身份对自己说话，嘴脸也不自觉地发生变化。想到这一点杨沛然稍微释然，又想到祝时雨作为投资人经历了游民这几年，可能是最懂得游戏开发的投资人了，他的挑剔和质疑想要糊弄实在不容易做到。

“我尽量做，只是尽量，不保证一定出具得了；游民对这家公司投资，并不建立在这个项目立项的前提上，你还记得吧？”杨沛然的话不客气，像外边渐渐下大了的雨水那么冷。

祝时雨觉察到杨沛然不快，楞了一下，说道：“我这可不是为了刁难你，是为了这个项目真的能做成，对吗？这里面有你自己筹的资金，私人的钱，我怕你立项立得过于冒险，技术风险我还没说呢，新公司第一个项目难道不该更加求稳的吗？”

《风之影》是游民公司得到祝时雨投资之后所做的第一个项目，它立项时求稳吗？它可是完全脱离市场上既有的游戏类型来做的全新的创作，不论从玩法的角度还是技术实现的角度都完全独创，没有模仿市场既有的成功游戏，最后居然做出来了，真是一个奇迹！但创造这个奇迹的过程里吃的苦他们自己知道，不想再来一遍，立新项目时全回归到了常规游戏的套路上来。而祝时雨有了点钱之后，以前没见过那么多的资金，立即把公司规模放大将近四倍，这样冒险的人居然要劝诫他求稳，杨沛然不以为然，心里呵呵，但也不流露。

场面有些冷了下来，他们闷不做声地各喝了一瓶酒，各夹菜吃，杨沛然还要叫酒，祝时雨制止住他，他还接着去监督加班呢。

“我们以前特别爱说的一句话，人品。”祝时雨深沉地望着杨沛然，重音落在人品两个字上，先说了这么一句便停下；所谓一句，实际上只有两个字，一个词。

杨沛然知道祝时雨想说什么，但也不知道，在知道与不知道之间。

“我后来想啊，这句话包含着两个意思。一个是我们自己吹牛逼，我们不是常说爱玩游戏的人不会太坏吗，我们都是怀抱着梦想在做事儿的一群人，万古荒原里出现的第一批拓荒者，我们的人品很好，别人可以信任我们，我们也可以相互信任。第二个意思是，我们的游戏行业在现在阶段，没有什么质量标准，没什么可以信任的第三方，要做成事儿，非要我们自己每个环节每个人都不出问题才行，每个人都得人品才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祝时雨说这话时既有睥睨四方的豪气，又似乎满怀着恐惧，杨沛然差不多懂得他要讲的意思，点了点头。

“再后来我想到，这是不对的，所谓爱玩游戏的人都不会太坏这句话大有问题。怎么有问题我就先不展开去说了，我要说的是，我们事业的敌人，是我们自己，不是别人，不是社会的歧视和压力，不是投资人，不是盗版，不是市场消费力不足，甚至也不是竞争对手，而是我们自己。我说的不是禅宗故事，心魔在己，不是的，而是具体得多，糟糕得多的事，也可能会彻底击穿前面我说的那句话。以前成功失败不去说他，现在我们手头的项目要是不成，事后检讨追根溯源，肯定是我们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对这些过错定性的话，恐怕大部分是……”祝时雨说到这里艰难地停下来，眼睛红红的，狠狠地瞪着杨沛然，“我希望，主要不是人品问题。”

杨沛然点头，他完全认同，这是祝时雨比他自己还要深刻而高屋建瓴的告诫，既是之前自己公司的教训，也是业已阵亡的同路者的教训，，这几个月他和祝时雨分歧时多，但这番话没有一句话他不赞同的。举空酒瓶向祝时雨敬酒，他喝得快些，酒瓶已空了，祝时雨说话多，还剩着小半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