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王渊还有了成年人的思维模式,非常确定自己是穿越过来的。
只不过跟其他穿越者相比,他穿得实在有些惨。既非王侯将相之家,也非富贵豪强之族,好歹穿个清白良民也行啊,这他娘的投胎到蛮夷番寨是什么鬼?
连正经户口都没有,怎么参加科举考试?
如果不去参加科考,又怎么在大明朝出人头地?
即便是到外面闯荡,也得把户口问题解决,总不能一直窝在大山里,就此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那也太丢穿越者的脸了!
这天傍晚,阿爸和大哥打猎归来,阿妈背着妹妹正在盛饭。
阿爸叫王全,贵州前卫逃亡军户。
阿妈王姜氏,西边大苗山里的苗女。
王姜氏一共生了五胎,碍于落后的医疗条件,一子难产夭折,一女半岁夭折。只剩下大哥王猛,老二王渊,还有个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小妹。
碗是粗陶碗,还缺了几道口子,筷子也是随便用木头削的。
饭是红米粥,由高粱掺杂麸子熬成,口感和味道都特别糟糕。菜就更不讲究了,一大碗野菜汤,还扔了些鱼腥草进去调味。
今天阿爸和大哥的收获还行,猎到了一只野兔、一只松鼠,明天就能有肉吃了。
见王渊迟迟没有动筷,阿妈王姜氏问道:“渊哥儿,你怎么不吃?”
大哥王猛笑着接腔:“是不是打猎没叫上你,闹性子不高兴了?”
阿爸王全颇为自豪地说:“渊哥儿练得一手好箭术,力气也大得吓人。等再过几年,身体长壮了,肯定是一等一的好猎手!”
“那当然,阿弟射箭比我还准,上次一箭射中了山鸡的眼睛。”王猛咧嘴傻乐。
家庭气氛非常融洽,王渊也忍不住笑起来。但他很快又收起笑容,正色道:“阿爸,阿妈,大哥,我想读书!”
全家都不出声了。
好半晌,王姜氏才说:“渊哥儿,家里没钱。”
王全摇头道:“有钱也读不成书,方圆几十里连个社学都没有,只有土司老爷自家办的宋氏族学。别说我们无籍山民进不去,就连山下的编户良民都不收,那里只准宋氏子弟进学读书。”
王渊说道:“阿爸,阿妈,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读书不一定要进学堂,有老师就可以了,在家里读书也是一样的。”
王全还是在摇头:“寨子里就刘木匠识字,虽然你们哥俩的名字,就是请他帮忙起的。但他也是个半桶水,怎么有资格给人当老师?”
王渊笑道:“山上没有,山下有啊,请一位先生上山就行了。”
“请先生很贵的,把我们卖了都凑不齐。”王姜氏提醒道。
王渊一步步说出自己的计划:“扎佐驿的官道上,是不是经常有流犯和贬官经过?”
王猛点头道:“是很多。”
王渊继续说道:“这些流犯和贬官里面,是不是有人读过书?是不是可以请来当老师?”
王猛恍然大悟,猛拍自己的大腿:“对啊,抢一个上山当老师就成,还是阿弟你的脑瓜子好使!你太聪明了!”
脑瓜好使的王渊,连忙纠正道:“大哥,是请,不是抢。”
在明朝的两京十三省当中,贵州省的地域面积最小,但沿途驿站却密密麻麻。
由于贵州的汉人比例非常低,而且到处是崇山峻岭,朝廷统治贵州的核心思想,便是“固守一线之地”。
只要掌控了由驿站组成的交通线,就能在地形复杂的贵州省,迅速调兵镇压叛乱。
从成化年间开始,贵州的驿站就渐渐荒废了。
英宗朱祁镇搞出个土木堡之变,北边数省打得一塌糊涂。等把北边局势稳定,又忙于镇压荆湘流民,根本无暇顾及云贵地区。
贵州的土司们回过味儿来,一个个不再把朝廷放在眼里。
就连以忠诚著称的水东宋氏,都开始阳奉阴违隔绝信息,与水西安氏一起刻意荒废驿站。从巴蜀、湖广进入贵州的路线就三条,两家土司默契联手,直接把三条交通线的始发段给掐了。
王渊所在的扎佐长官司,正是水东宋氏地盘。
下辖扎佐驿早已空无一人,驿站的房屋都塌了,墙角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但贯通驿站的官道仍在使用,经常有客商或流犯从此经过。相较于中原地区,贵州的官道非常狭窄,而且各种上山下坡,陡峭路段甚至得趴着爬上去。
暮春时节,风和日丽。
官道上远远来了三人,其中两人是押解官差,剩下一个当然是流放犯人。
洪武大帝朱元璋虽然酷烈,但只要不是贪污舞弊,各种刑法都搞得很人性化。整个明朝数百年,判了流刑基本都可以降为徒刑(劳改)——只有摊上大事儿才会真正流放。
沈复璁就摊上大事儿了!
沈复璁,字慰堂,绍兴府余姚人。
他十七岁就考中秀才,可到了二十七岁还是秀才。一怒之下,自诩满腹经纶的沈复璁,迫于生计给知县当了幕宾。
幕宾即师爷,他生于绍兴府,还是个绍兴师爷!
那位知县一路升迁,竟然做到了知府,连带着沈师爷也水涨船高。后来知府调去做京官,顺手使钱帮沈复璁安排,为他捞得个末流佐官来当。
去年夏天,弘治皇帝驾崩,正德皇帝朱厚照上台,大太监刘瑾开始上蹿下跳。
沈复璁辅佐的主官是个清流,头脑发热跟刘公公对着干。可惜清流也贪啊,被刘公公反手查出窝案,手里的财源被太监弄走不说,连带着沈复璁这个佐官也被撸掉,而且还判他个流放三千里——万幸没被抄家。
看着远处的崇山峻岭,想到今后的流放生涯,沈师爷一声长叹:“我的命好苦啊!”
两个解员(押送人员)也停下来,一人站着喝水,另一人拎着枷板说:“沈大老爷,你就别叫苦了,连枷都没给你上。我们兄弟才苦,要陪你走上几千里,还不知哪年哪月能回去。”
沈师爷不但没闭嘴,反而愈发悲凉,掩泪哀嚎道:“想我沈慰堂,五岁识字,八岁能诗,十七岁中秀才。可恨那考官不识文章奥妙,次次让我乡试落第,竟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好不容易遇到恩主,屈身弃学为幕宾,蹉跎半生才捞到个末流佐官。我就当了两年官啊,末流的芝麻小官,居然也能牵扯进朝堂之争。现在又要被发配云南,那是给人待的地方吗?我命好苦啊,苍天在上,求你开开眼吧!”
两个解员被烦得不行,要不是把人送到之后,回去还能在家属那里领赏钱,他们多半就一刀把这二货给砍了。
沈师爷的幺蛾子还没闹完,突然开始朗诵苏东坡的作品:“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终于有个解员不耐烦了,摇晃着手里的枷板说:“州什么州,快点赶路,不然就把枷给你套上!”
沈师爷终究还是选择从心,磨磨蹭蹭继续赶路,边走边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吾非感叹自身遭遇,而是感叹这泱泱大明,失了一个经天纬地之奇才……”
三人没走多远,便看到个小孩站于道旁。
那孩童穿着黑衣黑裤,满身补丁,脚踩草鞋。腰上悬着一把土弓,背上挂着一囊箭矢,箭翎乱糟糟的明显属于自制武器。
正是王渊!
流犯、贬官不是天天都能碰到,阿爸和大哥蹲守几天便作罢,毕竟他们还要忙活家里的生计。
堵截官道这种小事,只能劳烦王渊亲自来操办。
王渊朝着三人抱拳行礼,用贵州官话说道:“三位且慢走,小子有事请教。”
沈师爷勉强能听懂这种方言,当下感觉颇为稀奇,也不等两位官差表态,便笑着说:“小娃娃,你有什么要请教的?”
王渊再次抱拳:“敢问阁下,可曾进过学?能不能做八股文章?”
沈师爷哈哈大笑:“我沈慰堂十七岁便考中秀才,你居然问我会不会做八股……”笑到一半,他突然变了脸色,惊慌道,“你想干什么,为何用弓箭指着我?快快把弓箭放下!”
“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