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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雪宁谢危》精彩章节试读

大乾兵卒皆驻扎在关内,屯兵忻州城外。

那大夫却是一笑,道:“谢先生难得行险,出这么一回篓子,老朽绝对竭心尽力,把他给您治得好好的。只不过心病难治,还要请姑娘多劳了。”

给她治?

请她多劳?

姜雪宁没反应过来。

那大夫却已经写好了方子,交给小宝,自出了门去。离开这边之后,便上了回廊,一路转去东厢,在外头听见几缕琴音,时断时续,似乎贴切着抚琴人有些游移飘忽的心情。

刀琴剑书不知怎么,都在外头候着。

他一来,两人几乎同时回头看他。

刀琴立在原地。

剑书走过来问:“老周,怎么样?”

周岐黄也是天教中人,背着药箱的身子骨虽然老迈,却还透着几分健朗,只笑起来道:“醒了。”

又朝屋里一指:“在弹琴?”

剑书点了点头,但还是走上前去叩门,只禀一声:“老周来了,说宁二姑娘已经醒了。”

琴音便戛然而止。

谢危还透着一分沙哑的清淡声音响起:“请人进来。”

周岐黄这才走了进去。

屋内窗户关着,窗纸却通明一片,炕桌上置了一张炕几,上头斜斜搁着一张琴。

谢危便坐在琴旁边。

雪白的衣袍从边上坠下来,散发搭在微敞凌乱的衣襟前,清隽之余倒似乎有些落拓不羁的姿态。因雪里行走多时,腿上侵入不少寒气,此刻搭了一条绒毯,一腿屈起,一手支着头。

人进来,他没抬眼看,只问:“醒了?”

周岐黄则略略躬身道:“去得正巧,人刚睡醒,也就是身子虚乏了些,没有大问题。”

谢危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又问:“她问了什么吗?”

周岐黄悄悄抬眸打量他,心里也跟着打鼓,小声道:“问了您服五石散的事。”

琴弦在震颤,不过被他手指压着,并未发出声响。

可他却仿佛能听到那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谢危停顿了片刻,才问:“还有呢?”

周岐黄额头上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簌簌往下落,手也不由抖了一抖,竭力回忆发现那位姜二姑娘也就问了两句,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可谢先生……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无意间踏入了什么修罗场,战战兢兢、哆嗦着道:“就、就没问别的了。”

“……”

压着那根弦的手指,静止不动。

然后慢慢放开了。

谢危过了一会儿才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周岐黄这才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来。

谢危却在他走后,静坐了良久。

有一种心绪顺着指尖爬上来。

他头回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它,像一滴水打乱了他,却若有若无地游移,漂浮,难以捕捉触摸,分明微小若尘埃,却总使人为之牵扯心怀。

白瓷缸里养了几只金鱼,也跟被这空寂影响了似的,静静地停住不动。

谢危轻轻伸手,想朝琴弦搭去,可手指才一抬,又慢慢收了回来,只是看着那琴弦。

直到外头传来动静。

是某人娇气里藏着点不满的声音:“别跟我说你们先生睡了,本姑娘有话必得当面问个清楚!”

鱼缸里的鱼一下游了开。

漂亮的鱼尾巴摆动,溅起一些水花。

谢危手指轻轻颤了下,心绪里游丝似浮动的那粒微尘,就这样落了下来,抿了一下唇,笑意却还是浮起来几分,透过窗纸的日光映入他眼底,剔透得像是琉璃。

姜雪宁是一把把门推开的,半点不客气。

第202章前功尽弃

刀琴剑书本也不敢拦她,见她如此举动,心里虽吓得咯噔一声响,可竟愣是站住了没动。

谢危却是好整以暇地转过头来。

对方这近乎“破门而入”的举动,竟也没使他有半点生气和不满,修狭的眉眼在温和的天光下舒展开,只闲闲地笑问:“火气这样大,谁又招惹你了?”

姜雪宁醒过来看过大夫之后,浑身没力气,本应该喝一顿粥之后躺下来,先将养一阵。可她才喝了丫鬟端上来的半碗粥,就越想越觉得生气,那股无名火在心里压了半天之后,非但没下去,反而如浇了油似的,猛烈地窜上来。

于是把碗一摔,干脆来了。

此刻站在屋里,她把斜坐在窗下的谢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嘲讽:“我现在琢磨,是我错了。谢先生这样的人,原来是配死的。”

先前她说,你也配死么?

如今换了说辞。

谢危眉梢轻轻一挑,唇边笑意深了些许,却半点没生气,照旧那不温不火模样,问:“哦,你又改主意了?”

姜雪宁脸上原来扯出来的那点要笑不笑的味道,立时冷了下来,终于懒得再同他开什么玩笑,径直问:“那日你带的是五石散?”

谢危注视着她:“你不已经问过大夫了吗?”

姜雪宁一窒:“所以是真的?”

此地已经算是北地,纵然出了太阳,也还是冻人得很。她出来时穿了厚厚的锦衣,披了柔软的斗篷,整个人都像是被裹起来了似的。只是面容消瘦,更显得身形单薄。说话时,脸颊都因为怒意而沾上几分薄红,额头鼻尖却因为虚弱而渗出几分细汗。

他真怕她站不稳倒下去。

谢危放软了声音,轻轻一指搁琴的方几对面,道:“坐下说吧。”

姜雪宁的确是人才醒,身发虚,听见他这话时,脚步一动,下意识是要走过去坐下的。然而就在脚步将迈未迈时,猛地一个激灵就醒过了神——

坐了,气势矮一截,话就不好说了。

她硬生生立住脚,动也不动一下,梗着脖子道:“不坐。五石散,是真的?”

谢危终于慢慢蹙了眉,先前那轻松的神态也消下去几分,沉默地望了她片刻,并未否认:“是真。”

这答案本是姜雪宁意料之中。

可真听他亲口说出来时,她仍旧感觉到了一种无法理喻的荒谬:“堂堂一朝少师,天下士人表率,你难道不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有那些昏聩荒唐、愚蠢轻狂之人,才奉之为解忧药!你竟和他们一道,自甘堕落吗?”

她话说得其实不狠。

可很久没人敢跟他这样说话了。

回首过往某些夜深长坐灯前等待天明的时候,谢危安静极了,认真地慢慢道:“往后不会了。”

姜雪宁心头莫名跳了一下。

紧接着连眼皮都跳了一下。

分明平凡的一句话,在谢危的注视中,竟说出了一种缱绻而郑重的意味,仿佛这是他对人许下的承诺一般。

而这个人,正是自己。

若说方才不客气地推开门走进来质问,是怒极上了头,一时想不过,那在谢危这句话出口的一刻,姜雪宁所有的冲动与怒火,都如潮水一般退了,只留下光秃秃的礁石,让她陡然惊醒——

这里不再是山野了。

她若不审慎地保持与谢危的距离,很有可能会使自己卷入一场身不由己的旋涡。她不应当对谢危有所僭越,有的界线一旦越过,不仅会引起误会,也会导致不可收拾的结果。

谢危仍旧温温地看着她:“我不骗你,你不相信吗?”

姜雪宁心底越觉凛然。

她悄无声息地收敛了,眉眼也低垂下去,回想自己旧日与这位当朝少师相处的模样,勉强笑了笑,道:“先生一言九鼎,自然重诺。如此学生也就放心了,方才之言多有冒犯,但实也心系先生安危,还望先生不怪。”

“……”

谢危嘴角弯存的那一点隐微的笑意,忽然之间,慢慢消没。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

几乎瞬间察觉到了她态度的生疏,距离的拉远,好像意识到先前做了什么了不得、不应该的大事一般。也或许是被他方才的某句话吓到了。

姜雪宁被他注视着,可也没听见他说话,莫名一阵心慌意乱,还有点对自己的埋怨。

她与谢危有过格外特殊的共同经历。

这导致她稍有不慎便会露出本性,不够小心,也不够谨慎。而谢危会因此寻隙而入,更进尺寸,她那时再醒悟过来抽身,可就晚了。

此刻姜雪宁简直想夺路而逃,可她也知道倘若就这样走了,无疑默认两人的关系已经有了微妙的改变。

而这并非她想要看到。

所以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话题,稍稍镇定回来,问:“如今我等滞留济南,与边关尚有千里之遥。燕临乃是罪臣之身,且已经提前赶往边关,他没我们照应,不知会否遇上难事。要救公主,就要打鞑靼,要打鞑靼就必有兵权。先前一路上不敢询问,可如今……不知兵权,从何而来?”

难道就这样举义旗反了?

可燕临一族流放,人都在黄州,就算有豢养私兵,也不可能远赴千里去边关作战。光那动静就瞒不了人,打草惊蛇之下,朝廷不可能眼睁睁看着。

届时又如何成事?

所以姜雪宁的问题,可以说问到了点上。

只是谢危此刻并不是很想回答。

他静默地注视着她,似乎想要把她从皮看到里,挖个透透彻彻,明明白白。

过了好半晌,才道:“矫诏。”

矫诏?!

姜雪宁被这两个字惊得头皮一炸,然而迅速地思考一番,便发现这几乎是个天i衣无缝的计划!谢危常在内阁议事,对朝廷一应动向了如指掌,若由他出面,带着所谓的“圣旨”,将边关的兵权交与燕临之手,谁人敢有质疑?等边关向朝廷确认,或者开战的消息传到中原,只怕仗都已经打完了!

待得公主既安,再举兵入京又有何难?

至于届时公主会有什么反应……

姜雪宁却不愿往下想了,因为她并没有能力改变大局,也并没有资格阻止含冤忍辱的人们洗雪复仇。

她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似乎想要借此平复为谢危这二字忽然激荡起来的心绪,然后便想顺理成章地说什么“先生果然高瞻远瞩”之类的屁话,就此告退。

没想到谢危忽然叫了她一声:“宁二。”

姜雪宁一怔,抬头:“先生有何指教?”

谢危抬了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那琴弦立时颤颤地震动,流泻出颤颤的余音。

他眸底光华流转,望着她笑。

只是那笑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揶揄和戏谑,轻飘飘道:“我还以为,你是记恨,恼我说你做的东西难吃,来兴师问罪的。”

“你凭什么敢说这话?!”

姜雪宁顿时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兔子似的,差点跳起来!正所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谢危这是明明白白的嘲讽!她从昏迷时就积攒的怨怼,一瞬间全炸开了,哪儿还记得克制审慎、疏远距离?

愤怒的话脱口而出。

“吃都吃了还嫌东嫌西!没本事马后炮,有本事你吐出来啊!”

她脸都涨红了,仿佛就要跟谁一决生死荣辱的小兽亮出獠牙似的,浑身紧绷。可落在谢危眼底不过就是只没长成的小兽,凶巴巴露出并无多少威慑力的乳牙。

他舒坦极了。

瞳孔里的笑意,像是柳叶梢尖那一点清透的春日风光,只道:“我没本事,吐不出来。往后做给你尝尝,但叫你心服口服,如何?”

赤I裸裸的打脸!

姜雪宁的脸跟那浸了水的工笔画似的,什么颜色都有,只觉在这地方多站片刻都要气死,趁着理智尚存,她径直冷笑一声:“可不敢劳您尊驾!”

说罢拂袖转身便朝门外走。

她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冲上去把这位讨人嫌的摁住暴打一顿!

谢危也不留她,就这么笑看着。

只是姜雪宁走到门口,一手扶在门框上,却好像终于回忆起了什么关键的事一般,身形忽然僵硬,真个人跟石化了似的。

谢危故作不觉,若无其事问:“怎么啦?”

姜雪宁这一刹已经想明白,对方根本就是故意激怒,自己万万不该炸毛!只这三两句话,便使她先前为与谢危保持距离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全都白费!

但要改正已经晚了。

姓谢的阴险狡诈,老狐狸套路太深了!!!

她不由为之咬牙切齿,声音近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句道:“我没事,告辞。”

说完她就迈步走了出去。

从刀琴剑书身边走过时还勉强没有异样,然而等转过回廊,到了无人看见处,终于还是抱住自己的脑袋,只恨小不忍乱大谋中了谢危的圈套,懊恼至极,忍无可忍大叫了一声。

“啊啊啊啊——”

谢危坐在这边窗下,能听见个大概,脑海想想她捶胸顿足懊丧不已的模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实在没忍住,终于笑出声来。

刀琴剑书在外头面面相觑。

谢危笑了有一会儿,才慢慢停下,抬眸望着那雪白透亮的窗纸,菱花窗格在上面留有模糊的阴影,也在他眸底留了几道阴翳。

他静默片刻,皱了眉道:“剑书,找几只猫来。”

别说是剑书了,就是刀琴也瞬间感到悚然!

两人都半晌没动。

谢危却已收回目光,垂眸掩去那一掠而过的戾气,只把面前的琴推开,淡淡道:“去。”

第203章破罐破摔

九月底十月初,是秋末才入冬的节气。

只是济南毕竟已在淮河北,天气几已经和南方的冬天一样冷。

姜雪宁这两年来大多在南方度过,已经许久没经历过这样干燥、寒冷的天气,乍又遇到,还有些不很适应。随同谢危一道盘桓在济南府的这段时间,连出门看个热闹的心都没有,全窝在了屋里。

她身体恢复起来很快。

毕竟在山中那段时间虽然过于紧绷,可被谢危背回来的一路上就睡了个好觉,醒来后身子虽然发虚,可大夫调养得好,没两天就跟普通人一样活蹦乱跳。

谢危却着实有一番折腾。

那周大夫说是在雪地里走久了,腿脚有冻伤,短时间内最好不要随便下地乱走。又有见着煎好的药时不时往屋子里端,大夫背着药囊带着针灸,推拿活血。

直到第六日,姜雪宁偶然推开窗,才瞧见他站在了走廊下。

谢危毕竟是皇帝近臣、朝中重臣。

打他来到济南府之后,山东省的不少官员都跑来拜谒,他也完全跟在通州时似的来者不拒,对人却分毫不提自己要去边关的事,反而说路上是遇到了不明人的截杀伏击,责令济南府与沿路各省严加追查审问。

谁会对此起疑心呢?

自然是各省回去彻查此事,只疑心是天教作乱,并且立即如实将此次的事情上报朝廷。

姜雪宁有时候都不敢想:果真不愧是将来能血洗皇宫的乱臣,这种冠冕堂皇、胆大妄为的事,他竟然也敢做,而且因为前期的借口找得好,根本都不会有人怀疑他。

可怜这些个官员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哪里知道,这位圣人似的谢少师,根本就是心怀不轨的反贼呢?

重新出得门来的谢危,气色比起她去看的那一日,似乎又好了许多。墨发只用一根乌木簪束了,大半都披散下来,身上也是轻袍缓带,只那雪似的道袍简单到了一种返璞归真之境,反衬出一种不染浮华的清净。

是种静逸的风流。

她瞧见他时,他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姜雪宁眨了眨眼,现在都还记得自己醒来那日去看他时所遭遇的“套路”,心里是又懊恼又发怵,纠结于自己要如何与对方保持距离的事情,后来几天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前去探望了。

可眼下视线对个正着,总不能当没看见吧?

她硬着头皮,抬起自己的爪子来,远远示意,打了个招呼。

谢危看她半晌,似乎打量着什么,末了只一笑,既没说话,也没有要走过去的意思,反而是顺着长廊继续往前走,出去后便往南边走。

那并不是大门的方向。

这些天姜雪宁虽然没出过门,可院落就这么大点,平日散步都摸了个清楚,一眼就看出南边分明是厨房。

一时之间,她为之哑然。

脑海里却冒出当日谢危那句“往后做给你尝尝,好叫你心服口服”来。

这人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姜雪宁心底打鼓,眼看着谢危身影消失在走廊上,出于某种对事情成真的慌张,二话不说把窗扇给关上了,生怕自己看着点什么不该看的。

可一刻过去,两刻过去……

她人坐在屋里,总觉心神不宁,时不时就要按捺不住,扒开窗缝来悄悄往外头瞧瞧。

也不知过去有没有大半个时辰,姜雪宁正琢磨觉得谢危也就是开个玩笑,毕竟君子远庖厨,怎么着人也是半个圣人,不至于这么跟她较真吧?

可这念头才一划过,窗扇便轻轻震动起来。

有人站在外头,用指节轻轻叩击:“开窗。”

是谢危的声音!

姜雪宁简直汗毛倒竖,正坐在那窗扇下的身体立刻僵硬,抬起头来便瞧见隔着那雪白的窗纸,隐约能瞧见一道颀长的影子投落。

她心念电转,干脆不出声,想假装自己不在。

毕竟刚才打照面是刚才的事,难道不兴她出去散步了不在屋里?

只可惜,谢危并非那么好糊弄的人,声音再次隔着窗纸传进来,已挂上点似笑非笑:“什么时候改属乌龟了?”

很显然,人家看破了。

姜雪宁不能再装下去,泄气地推开了窗扇,果然瞧见谢危站在外面,只是一边袖子已挽起来一截,一手端了碟糖色诱人的花生酥。

微微清甜的味道和花生炒熟后的独特香味,混合在一起,一下顺着小风吹了进来。

姜雪宁在窗里,视线飞快地往那花生酥上瞟了一眼,又迅速地转回了谢危身上,挂起笑容来,先是不尴不尬地叫了一声:“谢先生。”

谢危把那碟花生酥给她搁在了窗沿上。

姜雪宁前阵子已经领教过了此人的深沉套路,早暗中告诫自己要提高警惕,此刻一见连忙道:“先生厚爱,学生不学无术,怎么敢当?从来只有学生孝敬先生的,还请先生收回成意。”

谢危沉渊似的眸子定定瞧着她,倒无多少调笑之意,淡淡道:“口腹之欲都要忍耐,百般谨慎顾忌,你这般活着,又比我痛快多少?”

姜雪宁怔住。

谢危说完,却也不看她是什么神态,何等反应,便转身负手又顺长廊去了。

姜雪宁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重新低头看。

那碟花生酥就这样静静搁在窗沿上。

她直觉谢危说这话不过也是“套路”的一种罢了,可脑海中一阵翻涌,偏偏觉得他这话本身对极了,振聋发聩似的,还有一种莫名的煽动力。

她一时不好判断,是太过认同谢危这句话,还是眼前这碟花生酥散发出来的香味太过诱人,使她在忍了又忍之后,终于控制不住地,伸出了自己罪恶的小手……

一口下去,糖皮甜得正好,裹在花生仁上,犹如淋了一层油,焦黄的琉璃似的凝固在上面,却偏是焦而不糊。花生又酥又脆,咬碎之后与糖混合在一起,那味道完全超越了糖或是花生任何一种,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在人舌尖炸开。

姜雪宁差点没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太好吃了!

上辈子她也就有幸尝过姓谢的烤的野兔子,做的桃片糕,但毕竟野兔子是在荒山野岭,桃片糕就那么几片,前者味道上差一筹,后者吃没一会儿就没了。

这一世,还是头回吃到谢危做的别的东西。

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人做东西能好吃到这地步!

还有没有天理?

读书读第一也就罢了,毕竟据传姓谢的早慧,自小聪颖;弹琴弹得好,谋略比人高,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可这人竟还下得一手好厨?

姜雪宁突然有了一种被人狠狠拍脸、从上到下羞辱了个遍的错觉。

可手上却控制不住。

吃了一块再拿一块。

不用说,她没能防住谢危的“套路”。

正如世上的男人找外室、养小妾一样,姜雪宁管不住自己,越了界,吃谢危的、喝谢危的,也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吃都吃了能怎样?

吐出来不成?

何况谢危那句话实在说得没毛病。她实已经重活一世了,纵然人世间的确没有真正的自由,可口腹之欲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达成满足,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何况当初还是她对谢危信誓旦旦说,自己舍不得死,就是舍不下这人世间之种种的牵挂与欲求。

吃就吃了。

人在屋檐下,哪儿能不低头?

她想自己还要去边关,找燕临,救公主,有求于谢危的地方多着呢,总有说软话的时候,人家愿意给她做吃的,她就受着呗。关系搞坏了,那还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破罐破摔,干脆心安理得跟着谢危混起了吃喝。

没过两天,别院里厨子烧的菜她就吃不下去了。

可谢危又不真是厨子能顿顿做,姜雪宁便只好瞧见他从走廊上往南边厨房走,便以“孝敬先生”的名义跟过去,守着那刚出锅的吃。

谢危本是隐士文人气。

可外袍一脱,袖子一挽,做起菜来竟也像模像样。

偶尔她把视线从案板或者锅里那些食材上抬起来,看过去,倒觉得这般沾了浓重烟火气的谢危,比起高居庙堂、运筹帷幄的那半个圣人,要顺眼得多。

这些天来谢危好像也不急着出发。山东省的官员们也都见完了,别院里清净下来,他就偶尔弹弹琴,看看书,做做菜。

很耐得住性子。

虽然耽搁了行程,可却半点不见慌乱;明明心中有所成算,可除了给姜雪宁做点吃的之外,并无多余举动。

姜雪宁被他温水煮着,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最初的警惕了。

她什么也不会,厨房里只能看下火。

就这样还偶尔要被谢危嫌弃她控制不好火候,要坏了食材的口感。

今日已经是进了十月了,冬日的凛冽初见端倪,厨房里一边是热着水的炉子,一边是烧着火的灶膛,倒是暖烘烘一片。

公主被困鞑靼的消息早传遍了大江南北。

街头巷尾都议论不休。

姜雪宁往灶膛里添了根柴,想起这些天来好像都没看见刀琴,盯着那火焰半晌,便没忍住抬起头来看向谢危。

谢居安修长的手指压着砧板上那片新鲜的柔软的鱼肚肉,不疾不徐地下刀,一点一点地拉成薄片,神情间那种平淡的认真与读书、弹琴没有什么差别。

面前的锅里有小半锅已经开至蟹眼的水。

他撩起眼皮看一眼水,都不用再看姜雪宁,就知道她不知又开什么小差:“添的柴不够。烧个火也走神,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姜雪宁一听便觉气闷,可如今指望着他做吃的,便老老实实又往灶膛里加上两根柴,道:“在济南已经待了这么久,不是说雪至之前就去边关吗?”

谢危片鱼的刀都没停:“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姜雪宁翻了个白眼:“那你不是说燕临已经先去边关了吗?你要矫诏,可——”

谢危打断她道:“‘圣旨’已经在去边关的路上了。”

姜雪宁顿时震骇,脑海中于是想起这些天来不见了影踪的刀琴:“我就说刀琴怎么不见了人!”

只是……

她又不由皱了眉:“我们不到,燕临那边能成事吗?”

谢危垂着头,手顿了一下,声音里竟有一种无由的淡漠:“倘若没我便不能成事,那他这些年流徙之苦,便是白受。”

姜雪宁心底莫名一悸。

过了好半晌,她才带了几分犹豫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谢危终于把鱼片完了,看她一眼,然后拿过边上几枚生姜来切,声音平稳而镇定:“不着急。”

*

残阳如血。

边城荒芜。

朔风从西北方向刮来,陈旧的旌旗覆满尘埃,只在城头招展。外头便是边军驻扎的营房,连成一片。高高的点将台上,落叶飘洒,铜铸的麒麟爪牙无人擦拭磨砺,已然锈迹斑斑。

青年的轮廓,比少年时更深邃鲜明了些,一双眼也比旧日多了些沉稳和内敛。

只是偶然抬起,仍如无鞘的剑——

灿若骄阳,锋芒毕露!

深蓝的一身劲装,袖口绑紧,结实的手臂有着流畅的线条,腰背挺直,更有种蕴蓄着力量的美感。因为刀剑磨砺而长了些茧皮的手掌,却慢慢从那锈蚀的麒麟铸刻上抚过。

有什么东西顺着陈旧的纹路爬了上来。

分明是如此地冰冷,燕临却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滚烫。

点将台离地三丈,宽有百尺。

五万边军阵列于下!

却只他一人,独立高台之上。抬望眼,唯荒野苍茫,旌旗迎风,地滚彤云,剑如覆雪!

第204章边城

“离开黄州,一路往北?”早朝过后,沈琅留了机要大臣下来议事,可就这时候,外头忽然来了急报,他仔细听完后,一张本就阴鹜的脸越见阴沉下来,只道,“可查知了他将往何地?”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新义额头上都冒出冷汗来,哆哆嗦嗦回:“听下面人说,看路线,似乎、似乎是往边关的方向去……”

边关?!

在场诸位朝中辅臣、六部要员,无不为之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张遮本要奏报今年刑部秋决事宜,闻得此言,更是眼皮一跳。那一张沉默寡言的脸上,少见地由于惊诧而有了一丝松动。

然而随即又平复。

他甚至恍惚了一下,目光垂落时,瞧见自己官服袖袍上那细密爬上的云雷纹,才想起,这一世与上一世是不同的。

上一世,她同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交恶,也无力营救勇毅侯府于水火。而这一世,长公主殿下在宫中待她不薄,勇毅侯府虽被抄家却保住了大半力量,只流放黄州。她甚至成了谢居安真正的学生,麾下更有前世富能敌国的尤芳吟,若人在南方,势必还会遇到卫梁……

那样多的人,命迹因她而改。

那么今时今日,燕世子比上一世更早地有所异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这件事却大大出乎了沈琅的意料。

他高坐在御座上,额头太阳穴的位置却有些突突地跳动,只觉一股气血往脑袋上冲,抬手慢慢压住了,才咬牙切齿地续问:“只他一个人擅离黄州?燕氏一族其他人呢?!”

王新义跪到了地上:“发觉燕临离开黄州后,当地州府官员便立即搜索,可,可……”

沈琅骤然一把拍在御案上,厉声道:“说!”

这“砰”地一声响,案上笔墨皆在震动。

王新义整个人立刻全伏了下去,额头贴着冰冷光滑的地面,声音里一片惶恐:“回圣上,不见了!燕氏一族不见了人,全都逃了!”

“胡说八道!”

沈琅的面容近乎扭曲,御案上所有东西几乎都被他一把扫落在地,奏折笔墨,一片狼藉。

“燕氏一族上百口人,一个燕临跑了尚不足为奇,怎么可能一族上下都没了踪影?!他们哪里来的本事,逃过朕重重耳目,逃过州府重重关卡?!”

这一下,是所有大臣都跪了下来,齐呼“圣上息怒”。

毕竟这两年来,皇帝对政务越发疏懒,信奉长生之道,常服五石散,性情越来越喜怒不定。朝中官员动辄得咎,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

众人即便舍得这一身官服、一顶乌纱帽,也得要顾虑一下自己肩膀上这颗脑袋。

唯独张遮慢了那么半拍。

年事已高的刑部尚书顾春芳,心底叹一声,先跪下来。转头一看自己得意门生还扣着那封事关今年秋决名册的奏折立着,便抬起手来扯了他一把。

张遮扣着奏折的手指用力几分,便突出几分凝滞冷厉的线条。

到底还是没拂顾春芳好意。

只是屈膝前,一眼瞥见从御案上滚落到脚边的贡品松烟墨,似乎是嫌挡着地上,便轻轻一脚拂了开。

顾春芳瞥见,不由看了他一眼。

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唯有边上立着的一名和尚格格不入。

生得面方耳阔,有些凶相。

穿着一身大红僧衣,却偏做高僧之态,得闻燕氏一族遁逃消息,也不过微微皱了眉。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国师,圆机和尚。

这些天来,朝野上下就没什么好消息。

内有天教作乱、搅得民不聊生不说,外有夷狄窥伺,原本绝密的乐阳长公主被困鞑靼王庭、向朝廷求助的消息,不知怎的竟走漏了风声,传得满城风雨,百姓们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朝廷要派兵营救。

可朝廷里哪个不清楚?

即便是要同鞑靼开战,也不会选在这时候。嫁出去的公主就是泼出去的水,在她去往鞑靼王庭的时候就已经等于死了,当皇帝的怎会为了一个死人贸然开战?

坏就坏在消息走漏!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原本沈琅的打算是瞒着,等沈芷衣遭遇不测的消息传出,再举哀兵以为公主复仇的名义开战。可眼下倒好。若明知公主处境却不发兵,被百姓知道,势必失了民心!天教在内作乱,本就巴不得抹黑朝廷,一旦此事有所纰漏,必然会给对方制造可乘之机。

这当口上,燕氏一族还不见了人!

沈琅不由冷笑起来:“好,好,朕看他们是合起伙来要让朕不痛快!”

众人无不噤声。

沈琅但觉万分暴躁,起身踱步,往下方一扫,却没看见谢危,不由道:“谢少师回乡祭祖,人还没回吗?”

王新义但觉倒霉,也不知这一天天怎么这么多坏消息,还全要由他来提醒,脑袋挨在地上,半点没敢抬起来,道:“回禀圣上,您忘了,山东曾传急报,少师大人回京途中遇刺。不过昨个儿来了消息,说是人已经救出来了,正于济南府修养,料想过不多时便会启程回京。”

沈琅眉头一皱:“谁人袭击,可曾查清?”

大理寺卿跪在下头不敢说话。

顾春芳朝他看了一眼,才替他道:“回圣上,事发突然,刑部与大理寺才派人前去督查,想必不日将有眉目。依老臣所见,少师大人乃朝廷命官,敢于其返京途中行刺者,不是乱心便有反心,只怕与天教那起贼子有些关联。”

是啊。

除了天教,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行刺谢危?

顾春芳之言不无道理。

边上圆机和尚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谢少师吉人自有天相,幸而无碍。天教贼人犯上作乱,其心实在可诛。不过倒要恭喜圣上了。”

皇帝正自暴躁,哪里有半分的“喜”?

众人都觉奇怪。

沈琅也不由看向他,对他倒是颇为信任,神情好了几分:“国师这话说得奇怪,喜从何来?”

圆机和尚竟道:“一喜谢少师安平,贼子未能得逞;二喜燕氏一族异动,露了痕迹。边关有鞑靼虎视眈眈,贼子燕临偏往边关去,想必有里应外合之心。是以如今边关的处理,必要慎之又慎。少师大人乃圣上股肱,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又深得圣上信任。老衲有一计,倒不妨趁此机会,使少师大人去往边关,一则避开天教贼子的截杀,二则督查军情,严防生变,三则守株待兔,倘若燕氏一族生出反心,以少师大人之能必使他们有来无回!”

众所周知,谢危虽无帝师之名,却有帝师之实。

圆机和尚这两年来虽以国师之名,在民间大兴佛教之风,以与天教抗衡,在信众之中颇有名气,可在这朝廷里,大臣们却还是认谢危多一些。

毕竟能在朝中为官的,即便不说恶,可也没几个善。

哪个能真的信封佛教?

不过都是表面对他客气罢了。

毕竟朝野上下都知道,一旦真遇到什么棘手之事,还是要谢先生共议,方能有所定夺。

如今听圆机和尚这话,倒是一点也不生疑。

沈琅也考虑起来。

边关的形势比起朝内,实在更为紧迫。他自不可能亲去督军,派谢危前去的确最好不过,所以当机立断,道:“拟旨!着令谢少师不必返京,济南稍作修养后,即刻前往边关,督军严防,但有异动者立刻就地处决,绝不姑息!”

“圣上圣明!”

诸位大臣都伏首称颂。

只张遮抬了眼,瞧着圆机和尚唇边挂着的那抹笑,觉得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

“所以,到底是谁要袭击我们,查清了吗?”

姜雪宁看着谢危将片好的鱼放进漂亮的白瓷盘,撒上少许姜丝去腥,搁入蒸笼,仿佛已经能看见它端出来时会是何等美味模样,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才这般问道。

她可不敢往深了猜。

遇袭当时曾明明白白听见刀琴说了一句“教中”,叫她回想起谢危上一世将天教连根拔起、赶尽杀绝的做派来,心底里都忍不住为之冒寒气。

谢危将蒸笼盖上,拿了一旁的巾帕,将手上沾着的污迹擦去,眸中却是异色闪烁,波澜不惊地回:“天教反贼,胆大包天,还能有谁?”

姜雪宁不由被他噎住。

谢危却是抬眸瞧她,看她那清丽的面容被灶膛的火光覆上一层晃动的暖色,不由颇带几分深长意味地笑起来:“你想是谁?”

姜雪宁恨恨地往灶膛里添了根柴,却道:“我哪儿能知道,我怕死问问还不行吗?”

谢危只道:“放心。”

事后他也琢磨了一下,来刺杀他的总共是两拨人。跟着当时剑书那边去的,是教中的好手,只怕万休子举事在即,恐他不受控制,先除为快;跟着他与姜雪宁的那些,却从京中来。若是皇帝已经开始怀疑他,不会暗地里动手。会在暗中动手的,都是怕被人发现的。再回想自己这两年,能算得上“对手”“仇敌”的,只剩下一个圆机和尚。

此人虽称僧侣,却机心深重,绝非善类。

沈琅国事疏懒,帝王心术却重得很。

这两年来,用圆机和尚制衡他,也用他打压圆机和尚,从不让他们那一方真正压过另一方,如此当皇帝的方能坐稳,居中得利。

如今么……

谢危垂着眼帘,看一眼砧板旁那剁了不用的鱼头,随手便将擦手的巾帕扔在边上,取了两只小碗去调料碟,还问姜雪宁:“吃辣么?”

姜雪宁登时把先前谈的正事都忘了,点头如捣蒜:“吃的吃的。”

谢危便在她的料碟里加了一勺辣。

待鱼蒸好端出来,一片片白白嫩嫩,浮动着鲜香。两人也不转战别地,就在厨房角落里置了一张小桌,擦得干干净净,在旁边坐下来,就着料碟,添上小半碗米饭吃起来。

这些日子也没别人敢靠近厨房。

两人一顿饭吃得清清静静,姜雪宁几筷子下去便找不着北了,一时觉得谢居安实打实是神仙菩萨,大慈大悲的大圣人,凡人做东西不可能这么好吃!

原本一路舟车劳顿,吃得都不算好,遇袭到济南休憩刚醒那阵,她人看着是清减了不少的。可被谢危几顿饭喂下来,气色恢复了,脸蛋也稍稍圆润了些。

姜雪宁甚至都开始担心自己继续吃下去得胖。

不过这般的日子也没再持续多久,才过去没两日,京城里竟然来了圣旨,着令谢危前往边关督军!

姜雪宁目瞪口呆。

那一瞬间甚至有种毛骨悚然之感,不期然就想起了当日谢危那一句“不着急”,只疑心此事在他意料之中。否则遇袭之后何必在济南盘桓?

谢危可才是那个实打实的反贼啊!

如今皇帝,竟然还被他蒙蔽,一纸调令命他前去边关!简直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忙着给自己掘坟啊!

不用说,有了这一道圣旨,接下来他们一行自然是名正言顺走官道上路。

既不需要避人耳目,还有皇帝调令开道。

遇关关开,逢隘隘敞。

沿路各州府无人敢有慢待,自济南往边关通行无阻,仅仅十日,便已抵达边关!

雁门关在山西句注山,位于恒山山脉的西侧,外拒塞北,内守中原,位置险要,易守难攻,历代来都是“三边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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