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时分,院墙外张灯结彩,十里红绸,好不喜庆。
今日是黎国真宗皇帝容彦六十大寿。
而院墙内,许非烟黑衣蒙面,正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根往前摸进。这里是黎国都城正阳城的皇商驻地,她的目标是后院重兵把守的献宝阁。
据传,黎国皇子为筹备真宗皇帝六十大寿,三年前曾特遣商队西行寻宝。就在半个月前,这支寻宝商队传回消息,说是已寻得一样宝物,此物不输昔日那块号称一璧十五城的和氏璧,特地归来献礼。如今,宝物就在献宝阁中。
不输和氏璧的宝物?这要是让黎国得到了,其他国家能坐得住?
许非烟作为祁国公主,第一个不服!一定是黎国皇帝又在给自己加戏,妄想诓她大祁边境十五座城池。今日她倒是要看看,黎国商队到底带回来个什么玩意儿。
许非烟一路摸到后院,院墙下有两名守卫正拨着火聊天。
老丁,我今儿听说你从前是在镇远将军手底下做事的?
镇远将军?许非烟耳朵一动,那不就是黎国有名的女将军江惊尘?
另一个粗壮汉子闷声闷气地应道:嗯。
那人又问:那将军怕鱼可是真的?
怕鱼?许非烟动作一顿,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黎、祁两国边境素有纠纷,连年战乱,大祁没少在这黎国女将军手底下吃亏。只是没想到,那个狠起来连狼王都恐惧的女将军,竟然怕鱼?
是个好情报。
将军确实下令帐中不许见鱼,不过罢,不可多言,将军已下过封口令。
那人一脸意会,再问:外边有传言,说将军心属那位,出征前还跟圣上求了恩典立了军令状,可也是真的?
此时云挡住了月光,四下不那么亮堂,许非烟想离得更近点,好听清那两人的对话,于是她大着胆子从墙角的阴影处走出来,慢慢地靠近那名粗壮守卫。
将军每逢恶战必立状书,这次自不例外,只是
那守卫说了一半顿住,忽然转了个身,似乎是想确认周围无人再继续说下去,谁知,一双眼恰与猫腰弓背的许非烟对上。
这就很尴尬了。
虽然对方看不见,但许非烟还是在面纱下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另一名守卫很快发现了这边的情况,他唰的一声拔刀出鞘,不由分说地举臂向前砍来。许非烟见状,眼中一凛,横刀身前做好应对准备。可那人突然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僵在半道,而后,整个身子如一块石板般硬挺挺地扑在了地上。
在他倒下的身躯后,站着一个人。那人黑衣蒙面,长发束带,装束和许非烟一样。
这是碰到同行了?不对,毕竟是第一次做贼,论资历应当称人前辈。
许非烟脑子里如是想到。
这时,另一名守卫才突然反应过来这瞬息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似噩梦惊醒,嘴里发出一声叫唤。
这一叫把呆愣中的许非烟惊得一个激灵,慌忙间,手里的大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一声脆响,成功令在场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毕竟是第一次做贼,业务不熟有待加强。许非烟一边故作镇定地拾刀,一边在内心疯狂尖叫。
忽然,对面那名黑衣同行又动了。
不过,他这次的目标不是守卫,而是许非烟。
许非烟只觉得身旁掠过一道疾风,待身后传来脚踏枯叶的声音时,她面上的黑纱已经不见了。
许非烟心下大惊,这是犯规啊前辈!
前有守卫,后有同行,她在瞬息之间完成权衡,急忙把脸扭向了身后。
那人站在月光下,身形颀长,腰背笔直,露在外面的眉在见到许非烟时微微皱起,漆黑的眼里此时竟有种许非烟理解为悲悯的情绪。
被认出来了?许非烟疑惑地想。
不可能吧,别说黎国,就是在大祁也没几人见过她宁安公主呀。
不待她求证,黑衣人已翩然跃起,临走前,手一扬将那方蒙面黑纱向她掷来。
许非烟此时也顾不上许多,慌忙飞身去抢。
待她抓住黑纱落回地面时,天上的云忽然散了,那守卫借着月光朝她的脸一看,眼睛瞪圆,嘴里发出一阵啊啊的怪叫。
老丁,怎么回事?前院立刻有人听到了动静。
守卫老丁没有回话,仍是瞪大眼望着许非烟怪叫。
许非烟抬头望了望天,好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啊,不对,她手起刀背落,看着扑通一声晕倒在地的守卫,纠正道,好一个月黑风高打人夜啊。
利落地收了刀,许非烟心想,得赶紧撤了,堂堂祁国公主要是被画了像全黎国通缉,那可就玩大了。
许非烟长叹一声,忧虑不已,忽又想到自己肤白貌美,尔等小兵竟然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合该仗责八十,发配边疆!
她想着,又在对方身上补了两脚,这才神清气爽地再次蒙上脸。
听到叫声前来查看的前院守卫已到,看见许非烟,腰刀一拔就指着她叫道:不许跑。
不跑我是傻子。许非烟腹诽一句,转头挑衅地看了那守卫一眼,一个翻身跃上墙头。
然而,刚上墙头,她就傻眼了。
后院里,一队队人马本在沉稳有序地搜寻着什么,一道黑衣蒙面的人影倏然出现在墙头,所有人脚步俱是一顿,下一秒,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她。
许非烟一个趔趄。
这可不太妙啊!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守卫成群,吵吵闹闹的叫骂声不断,每个人都举着熊熊的火把,齐齐围在墙角下,张满的弓箭也已经蓄势待发。
许非烟咽了咽口水。
真倒霉。
外院刚有人高呼里面的兄弟,劳驾捉贼,内院便立刻有人回应宝藏失窃,速速上报。
两方对话完,俱是炸了锅。
许非烟就在这炸了的锅中间,手脚僵硬。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帮刚才的黑衣人,背了一口盗宝大锅。
我真的只是想看一眼宝贝,就看一眼,没想偷!如果上天能再给许非烟一次机会,她一定要一早冲人喊出这句话。
可惜,她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在一支支箭矢的逼迫下,许非烟终究掉下了墙头,被守卫团团围住,动弹不得。
完了完了,黑心的盗宝毛贼!
许非烟对着月光下守卫们那锃亮的刀口,面上不显,内心却把刚刚的同行骂了个百八十遍。
她内心盘算了几许,表明身份势必会引起两国纷争,面子丢尽不说,还难以收场。可若不说,她堂堂大祁公主、祁国储君唯一的亲妹妹,岂不是就要这么草草地命丧他国,连个碑都没有?
许非烟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没事干吗跑来偷看人家的寿礼,现在好了,宝贝没看到,自己还搭进去了。
很快,院内走进另一群人。
当那名身着龙纹黑袍的男子从队伍后方走上前时,围着许非烟的守卫通通跪在了地上,口中齐呼:见过豫王爷。
黎国豫王容律?
许非烟虽知晓黎国皇室的名号,至今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人,此时不免好奇,黎国这豫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比之她大祁的王爷们如何?不如挟持这位豫王,逃出生天!
既然动了心思,许非烟眼中一狠,一脚踹开跪在地上的守卫,夺了刀飞身直冲那王爷而去。
周围守卫与禁军不料突生变故,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让许非烟成功飞到了容律身前一尺的地方。
许非烟刀使得不好,只是个花花架子,而容律却是个会武功的,他侧身避过许非烟当头劈来的一刀,手下一挡一推,就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许多。
许非烟不服,生死就在这一搏,举刀还要再上,却忽然在熊熊火把的光亮下,直直对上了容律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于是,动作生生顿住。
这双眼睛不就是刚才那个黑心盗宝毛贼的吗!
许非烟先是有些愤怒,但紧接着,后背就爬上了一股寒意。这一切莫不是黎国的一出连环计?就等着她大祁的人上钩?
就在许非烟心乱如麻之时,容律倒先开口了。
他微偏着头,笑吟吟地看着许非烟,道:去岁冬日一别,已有数月未见,将军别来无恙?
他这话一出口,不仅许非烟,连周围持刀相向的守卫和禁军都愣住了。
容律接着又说:将军虽远行报国,可本王于习武一事却未有半分松懈,是以将军不必特意相让,你我尽兴便是。
许非烟满脑门问号。
此时这种情况,最好的态度就是不承认、不否认、不负责。
所以,许非烟选择故作深沉,沉默不语。
容律见她如此,似是非常习惯,并不在意。他敛了笑,抬起头向众人威严道:父皇大寿在即,商队却次次推脱献宝之事。本王领命调查,怀疑宝藏之事有假,是以特请了镇远将军前来代为探查。
他顿了顿,又和颜悦色地看向许非烟,问:将军可见到商队寻得的宝藏?
镇远将军?许非烟一愣,她尚在思考对方那句特请了镇远将军,怀疑自己露在外面的眼睛是不是跟江惊尘长得太像,就听到容律这突然的一问。
片刻后,她如实道:未曾。
她的话音刚落地,本因王爷遇袭而拔刀起身的驻地守卫又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口中大呼着冤枉。
容律不为所动,只定定地望着许非烟,眼中似乎除了求证外,还另有深意。
许非烟看着,虽不明其意,但仍保持深沉,微不可察地颔首。
果然,容律见状眼神一松,下一秒,视线离开许非烟后,面色蓦地冷酷起来。
禁军听令,商队上下一干人等欺君罔上、罪无可赦,即刻押入天牢,待父皇大寿一过,便全部问斩。
许非烟听罢,皱了皱眉,这黎国王爷未免杀伐过重,而且,这罪似乎定得草率了些。
但转念一想,也不对。对方虽像是把她当作镇远将军江惊尘,听信了她口中所言,但容律自己分明是来过的,有没有宝贝,他最清楚,搞不好是他监守自盗,自己拿走了宝贝,还想找人背锅。
思及此,许非烟虽心下不忍,但她也确实没见到宝贝,算不得说谎,况且容律刚才那个眼神,分明是与这女将军有点什么。作为大祁公主,面对黎国皇室的暗斗,她自然是期望他们斗得越凶越好了。
她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怎么找机会开溜,免得被镇远将军本尊找上门来,当场揭穿,那可就好看了。
驻地守卫被禁军一个个扣押带走,许非烟在忙乱的人群中,脚步后撤,寻机退场。
这时,容律忽然独自走了过来。
许非烟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神经瞬间紧绷。
容律在她身前站定,满面笑容,拱手祝贺:将军此次得胜回朝,又恰逢千秋节,父皇甚是高兴。将军出征前所求之事,父皇也已应允,只待明日皇宫大宴,将军到场,便当庭赐婚。本王在此祝贺将军心愿得成,提前唤一声皇嫂。
容律一番话说完,许非烟当场愣住,不知该如何反应。黎国女将军要嫁皇子?又是一个好情报!但是,此时作为江惊尘,她该怎么演?
所幸,容律也不准备等她开口,说完转身便走了。
留下许非烟一个人原地感叹,这要是本尊不回来,她顶着这身将军皮,掌着兵权帮本尊嫁个皇子,绝对能把黎国太子给拉下储君之位,闹得它黎国不得安宁,分崩离析!
至于面子?节操?这都不是事!
这全天下,打从她宁安公主懂事起,所有人无一不对着她这名号感叹若是宁安身为男儿,才智定为天下第二。
为何是天下第二?因为公认的天下第一是黎国太子容修!又为何非得身为男儿?因为男儿才能做太子!
许非烟也曾不服气。当个公主,运气好点可以招驸马,运气不好就得去和亲。
昔日,九国联合讨伐北部部落之时,如何齐心最是难办,她曾借祁国将军封九之手献计,想向父皇证明自己。结果当时容修也献计一条,对方技高一筹,她被压了过去,最终采用了容修的计策,九国一心,成功伐北,这就又更助长了天下吹捧容修第一的声音。
所以
面子、节操算什么,容修就是她许非烟上天注定的宿命对手,只要能搞垮他,万死不辞!
就是不知道这女将军到底要嫁给哪位皇子?
直到许非烟被容律以位高权重、小心安全为由,指了一队禁军跟着,防逃跑般地送到镇远将军府,她才在府上旁敲侧击地打听到,此次江惊尘的指婚对象,正是今黎国储君,太子容修。
许非烟在江惊尘闺房的大床下趴了一整夜。
原因无他,府外结结实实围了一圈容律派来的禁军,她插翅难逃。再者,她虽已通过府中下人证实,她与江惊尘长得极为相似,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可她毕竟不是江惊尘本人,不敢躺在别人床上放肆,万一本尊半夜摸回来,那可不就见了鬼?
然而,本尊一夜未归。
次日,丫鬟进来叫人,满床寻不到,结果在床下找到了睡得正香的许非烟。
将军,那丫鬟倒不吃惊,捂着嘴吃吃笑着将许非烟叫醒,将军每月总有几日要睡到床底下去才罢休。
折腾了前半夜,又紧张了后半夜,许非烟此刻脑子尚不清醒。她半梦半醒地从床下爬出来,靠着床沿坐在地上,眼神迷茫地望着面前的墙壁发呆。
丫鬟在一旁忙活,为她更衣,等更完衣,见她仍是这副迷蒙模样,忍不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片刻后,她似恍悟般开口笑道:将军莫不是忘了,豫王爷为您画的《月下舞剑图》,早在这次出征前,您就吩咐摘了下来,亲手在后院焚了。
听到豫王两个字,许非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眨眨眼,问:为何?
那丫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偏着头答道:因为您说您要嫁给太子殿下呀。
许非烟听到嫁给太子四个字,又是一个激灵。
丫鬟见了,忙关切地问:将军莫不是昨夜受了凉?
许非烟连忙摆手,从地上爬起来。
直到午时,江惊尘本人也仍未现身。许非烟不禁怀疑,莫不是昨夜商队驻地果真有鬼,这黎国女将军深入阁中知道真相,结果被人给一刀咔嚓了?又或者,目睹豫王监守自盗,被容律给灭口了?
将军府院墙外仍围着一圈禁军,许非烟从阁楼上向外张望,对自己的猜测越发深以为然。
不然这堂堂王爷,干吗一直派禁军看着即将成为自己嫂子的将军?
看来昨夜是她想岔了,她虽与江惊尘长得相像,但容律既与江惊尘习过武,又为江惊尘画过像,两人定然关系匪浅,昨夜他先是掀了她面纱,又和她交了手,怎会辨不出真假?
许非烟蓦然间又想到了昨夜容律那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初时她只当是黎国皇室内斗,豫王与女将军相互勾结,此时想来,那个眼神,只怕是容律在与自己达成协议。
若非他已知道自己是假的,又怎会如此紧张,害怕她逃跑。
派人看着她,让她这个假将军嫁个真太子,到时候再倒打一耙,栽赃陷害太子偷梁换柱,杀害了真将军,引起军队哗变、朝堂震动,正好让他这个握有不输和氏璧之宝的豫王爷上位!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容律没想到,这假江惊尘乃是真许非烟。既然容律要玩真假将军,那她就奉陪到底,不过这出场费嘛,就用你们黎国的布防图来结算吧。只怕到时候你容律苦心经营得来的江山,倒要成为我大祁的囊中之物!
摸清了敌方动向,许非烟可就安心了。她也不害怕本尊回来,被瓮中捉鳖了,将先前畏畏缩缩的伪装一撕,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去了将军府书房,一边四处寻找有用的资料,一边等着容律主动送上门与她谈条件。
只是
申时三刻,许非烟没等来容律,倒等来了一道进宫密旨。
许非烟被领进御书房,迫于如今的身份,不得不向黎国皇帝下跪行大礼,内心极度不满。
皇帝坐在上首桌案后,埋头批阅奏折,一时并未出声令她起来。
容彦老儿,你有完没完!
许非烟面上不显,内心却疯狂怒号,一边愤恨自己此时穿的是朝服不是盔甲,不能行个简单的单膝武将礼,平白叫黎国皇帝多占了一个膝盖的便宜;一边在心里威胁,要是再不让她起来,她就要暴露间谍身份,来一出深入敌营,直取皇帝首级的刺激大戏了。
好在,黎国皇帝总算赶在许非烟爆发的边缘,开口了。
江卿,此次出征前,你曾亲口向朕要了一个许诺,若能大败敌军得胜而归,则无论太子是否喜欢你,你都一定要嫁给太子,是也不是?
皇帝话音落地,许非烟一时竟忘了计较自己还跪着的事,浑身一震,愣怔在原地。
黎国女将军居然这么奔放的吗?
这算强娶,啊不,强嫁吗?
她面朝下低着头,没有回话。皇帝以为她心有悔意又不想嫁了,正要顺着给个台阶,就听到她一字一顿,无比坚定道:是,皇上,无论太子殿下喜欢臣与否,臣都一定要嫁给他!
许非烟说完,耳朵不禁有些发烫。
既然江惊尘如此欢喜太子容修,如今她顶着江惊尘的皮囊身份,自然也要一以贯之!如果容修不喜欢江惊尘,那可正好,凡是容修不高兴的,都是她许非烟高兴的。
书房内有片刻的沉默,而后,皇帝拊掌大笑,连赞几声甚好,顿了顿,回头对着后面的垂帘道:太子,你听到了,便出来与江卿见一见吧。
许非烟思及刚才自己与皇帝的对话,脸一下子红了,整个人几乎冒烟。
不是吧,还能这么玩的?真是没脸见人了!
容修从帘子后走出来,鞋履踏在地上的声音,此时竟被许非烟的感官放得格外大,她忍不住将脸埋得更深,不由得庆幸自己此刻是跪着的。
可此时,皇帝还不嫌事大,又开口道:此战凶恶,江卿仍得胜而归,可见江卿对你当真是一片真心啊。
求你别说了,如果可以,许非烟真想拿手捂住脸,再不放开。
为什么偏偏是容修,我恨!许非烟心中千回百转。
容修没有说话,但许非烟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皇帝见了,这才想起来许非烟还跪在地上,清了清嗓子,说:江卿,平身吧。
许非烟终于得到准许可以起身了,她却一点也不想起来。
于是,皇帝又说:江卿,平身。
许非烟磨磨蹭蹭地从地上爬起来,许久未曾跪过这么长时间了,一时竟有些腿软。容修见状,扶了她一把。
许非烟站好,抬头正要与他道谢,谁知眼睛刚与他对上,差点又给跪了。
见鬼了!这双眼睛竟也与昨夜的黑衣人一样!
而当她转头看见黎国皇帝容彦的眼睛时,这才意识到,原来太子容修与豫王容律的眼睛,竟都随了父亲容彦。
三双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我的天!
晚间,皇宫大宴。
许非烟端坐席间,酌酒沉思昨夜的黑衣人,到底是谁?
皇帝显然不可能,难道是容修?
她抬起头,对面容修嘴角微勾,正与人谈笑风生。
嗯极有可能。
容律受命调查宝物失窃一事,若是太子先行进入献宝阁盗走宝物,待到容律认定商队弄虚作假、欺君罔上,将相关人等全部斩首,他再让宝贝突然出现在容律府中那可就是一场设计绝妙的栽赃陷害了!
思及此,许非烟不禁望着容修,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若真是如此,我可就不能让你得逞了。谁叫你是第一,我是老二呢?
那边,容修与朝臣几番交谈,目光忽地向许非烟扫来。
两人目光一接,俱是一震。
容修面上淡淡,隔空向她举杯。许非烟微愣,几秒后举杯回敬,而后一饮而尽。
待杯盏落回桌面,许非烟忽又想到,不知这容修与江惊尘到底有几分熟,昨夜那人若真是他,自己的身份是否已被识破?
在她想明白这件事之前,皇帝开口了。
他坐在上方席首,声音威严而洪亮:今日是朕的千秋节,众卿齐聚欢乐,朕也跟着高兴,便再为今日这喜庆更添一筹吧。
他话音落地,许非烟心里咯噔一下。
皇帝可不管容修怎么想,接着道:太子容修,立储君至今十余载,恰逢弱冠,又与我大黎镇远将军江惊尘两情相悦
皇帝的话还在说着,许非烟耳里却听不太真切,她眉头微皱,眼见容修仰头猛灌了一口酒,周身的愁绪环绕。
这是不喜欢江惊尘的意思?
还是昨夜早已辨出真假,可真的江惊尘下落不明,或许已经出事,他为了镇远将军名下的兵权,不得不演戏娶自己?
许非烟皱眉凝眸,认真看了容修许久,忽而余光又瞟见太子身旁,容律朝她微不可察地微笑颔首。
哇,黎国皇室的水真深,刺激刺激!
宴会在容修与许非烟的谢恩中结束。
散席时,许非烟已经有些醉了。她趴在桌子上缓神,迷迷蒙蒙间看见容修朝自己走来,停在离她三尺之遥的地方,望着她沉默了许久。
容修不说话,许非烟也不敢贸然开口,于是便安静地等着。
而容修终是一语未发,只从袖中拿出一瓶解酒药,放在她的桌案上,而后转身离去。
这是什么意思?
容修走后,容律紧接着来了。
他站在许非烟面前,拱手一拜,笑容满面:嫂嫂好。
许非烟没有回应。
他于是手势一打,唤来一队禁军。
许非烟其实已经缓得差不多了,而且黎国山河布防图没有到手,她暂时不准备开溜。只是,容律如果非要命禁军看着她才肯放心,那她也乐得装醉让人抬。横竖不用她操心,睁眼就能回到将军府。
千秋节过后,便要恢复早朝了。
许非烟被丫鬟从被窝里挖起来,换上朝服,登上马车。等她半梦半醒地颠到皇城门口,见到鱼贯而入的黎国百官时,才猛然惊醒她,许非烟,就要成为大祁第一个成功打入敌国朝堂内部的奸细了!并且,还将立刻成为第一个在别国上朝的皇室!
画重点是光明正大的那种。
比这更刺激的是,朝上她替江惊尘领了赏谢了恩,又受了百官恭维祝贺,下朝路上,居然又被密旨传进御书房,说是皇帝召集众人商议军机大事。
这是什么?这就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啊!
黎国军机情报的魅力,就连宿敌容修也比不上!
许非烟步履生风地走进御书房,也不介意容修在场,干脆利落地行了礼,准许平身后站起来,径直走到沙盘边。
众人正在讨论北部部落频频骚扰黎国边境一事,许非烟一边光明正大地听着黎国部署,一边堂堂正正地扫视着黎国边境的兵马粮草布局。
北部部落一直是威胁南部诸国安全的一大隐患。
昔日,南方九国曾联合讨伐过一次北部,北部因此安分不少。如今八年过去了,曾经的教训被淡忘,北部竟又骚动了起来。
大祁如今也正有收拾北部之意,若是此次能够牵线搭桥,令两国联合伐北
她正思索着,就听皇帝沉声道:江卿有何见解?
许非烟一笑,侃侃道:黎、祁两国接壤,而两国又同时与北部接壤,素来都是北部骚扰的直接对象。臣以为,不妨与祁国结盟,共同伐北。
她话音落地,屋内一片沉寂。
许非烟心中一慌,这才猛然意识到,这话太不像镇远将军能说出来的。毕竟,江惊尘在黎国边境上的主要业务,就是应对与祁国的边境冲突,她手下士兵多战死在祁国,可想而知她平日里对祁国的态度,应该是以厌恶为主。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唇,大脑急速运转,想着如何补救。
一旁,容修目光平稳,淡淡地从她身上扫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脚上已经发力,准备上前解围。
这时,皇帝忽然大笑道:江卿果然与太子心有灵犀,容修方才也正有此提议。
许非烟一愣,容修刚要迈出的步子也蓦地停住,两人均是配合着面上笑笑,互道一声英雄所见略同。
呵呵,平局。
她在心里冷笑着,下面突然响起一道反对的声音。
八年前九国联合伐北,尚损失惨重,如今且不论胜负如何,仅黎、祁两国联合,即便获胜,也是惨胜。太子与将军可想过,若是南部其余七国忽然乘虚而入,我黎国又会如何?
还能如何?成为我大祁的一部分呗。我既提祁、黎两国联合,自是有后手的,不然早行下策,与北部串通,联合打压你黎国了。许非烟心道。
她刚偷乐完,就有另一人附议:七国的实力虽不如祁、黎二国,却也足以择一攻伐。祁国数年来,每朝皆派大批公主与南方七国和亲,是以如今七国中,亲祁势力已成气候。只怕我黎国与祁国联合伐北后,元气大伤,会成为七国的进攻目标。
他一番话说完,还不待房内众人感叹处境危急,就听容修反驳道:难道仅是惧怕七国偷袭,便纵容北部骚扰,弃我大黎百姓于不顾吗?
那人也不甘示弱:难道我大黎士兵浴血北伐,竟是为了将国土转手赠予七国吗?
蚂蚁虽小,却可令河堤崩塌;火星虽弱,却可成燎原之势。今北部骚扰虽只在边境,却可虚耗我大黎民心与国力。
一个人要死了,难道还去管牙疼不疼吗?
两人言语交锋,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但这剑与弩,仅仅是针对其他人,容修依旧镇定非常。他立在群臣中,好似立在孤岛上,如松如竹,气质泠然。
几番唇枪舌剑,容修忽然停下,淡淡扫了眼与他辩驳之人,不紧不慢道:听闻,今祁国皇室仅有公主一名,封号宁安。她乃祁国太子亲妹,又与祁国将军封九青梅竹马,更传她才智天下第二,地位不凡。不知这位公主,与祁国历朝和亲的公主相比,亲疏、分量如何?
许非烟本是在一旁看好戏的,容修突然来了这么一段话,将她的真实身份牵扯进来,她整个人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一蒙。
很快,屋内有人接话说:若得此女联姻,即便无法与祁国达成实质共识,也可令其余七国忌惮。且宁安公主才谋不可小觑,亦可震慑七国。
那人还若有其事地思考分析了一番,许非烟听完立刻翻了一个白眼。
容修你个杀千刀的,你居然想让我嫁给你爹?
她眼一横,狠狠地瞪向容修。容修面朝前方,浑然不觉。她干瞪了几秒,又转头去瞪皇帝。
这把年纪她脑中刚一联想,胃里就立刻翻腾起一阵恶心,直往喉咙冒。
偏偏这时,皇帝注意到了她。
江卿面色为何如此苍白,可是病了?
不是,被气的,被恶心的!
许非烟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勉强笑笑,道:谢皇上关心,臣无妨,只是略感不适。
皇帝点点头,也不再问,沉吟片刻,对屋内众人道:容朕想想。
许非烟强压着胃中不适,在内心疯狂尖叫:求你别想,本公主不嫁,死都不嫁!
请问我现在刺杀皇帝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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