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十三年,我家长姐及笄礼办得十分热闹,也是那日,长姐被当今圣上指婚给太子,一时双喜临门,府里无人不欢欣,好不风光。
我那时不过十一岁,跟着武师父学了一点儿功夫,翻墙揭瓦,溜鸡逗狗,闯祸惹事十分出挑,我家父亲大人头疼得紧,可惜我作为家中幺女总是被偏疼些,他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由着我闹腾,只要不闯出大祸来也就得过且过,对外巴不得别人永远不知道齐家还有我这棵歪苗。
我自认若不是父母这般溺爱,我这棵本就不直楞的苗儿也不至于一年比一年长得歪,以至于十一岁的我完全辱没了齐府的家风,文不如我长姐,舞不如我二姐,会一些三脚猫的武艺,却不如我长兄和二哥的十分之一。纵使齐家上下一看到我脑仁子就疼,但我却活得十分欢快,因为他们脑仁子虽疼,但心里却更疼我,这是我打小便深谙的道理,自然活得有恃无恐。
然而世上万事终是讲善恶有报的,齐家未能尽到的管教之责,总有那么一日会有别人替天行道。
只是我没想到,那一日竟然来得猝不及防。
长姐的及笄礼,大家都忙着往来招呼,没法顾着我,趁着没人留意,我覆面熟门熟路地溜出了齐府,猫着腰爬上了京城的城墙。今日的月亮真是好不漂亮,我得意洋洋地坐在城墙之上,微微撩起面纱啃着从席上偷来的鸡翅膀,「噗吐噗吐」地往城墙之下吐着细碎的鸡骨头。
「何人擅自登墙!」
一道严肃而清朗的声音猛然从我背后响起,吓得我一个趔趄直要摔下城墙去。
一个苍劲有力的手猛然拉了一把我的后背,一下便把我掼倒在地上,我啃了一半的鸡翅膀被甩出了老远。
别人好歹救了我一条小命,按理说我应当心存那么一星半点的感激之情,可惜我当时可是千恩万宠着长大的齐家三小姐,世上没有什么比得上我那半块鸡翅膀要紧。
我覷着前面的衣角似是闪着银光的盔甲,心想不过是一守城的小卒,「腾」地一跃而起,「啪」地一声用了十足十的力气狠狠打了对方一巴掌。
对方显然是给我这一巴掌打得一愣,定定地一动不动地瞅着我,五个手指印刷地一下红通通地映在了他懵然无辜的脸上。
我也愣了一下,倒不是惊叹自己这一巴掌打得这般响亮,而是实实在在被眼前这张俊秀的脸蛋惊艳到了,一时被这丰神俊朗的脸迷了片刻的心神。
等到我在那双灿若星河的眼里看到了腾腾的怒火的时候,为时已晚。
那少年动起来真是迅如疾风,我转身想逃的时候背上已经狠狠挨了一掌,无奈只能顺力反击一掌,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我抬腿想踢向他那张俊脸,他抓着我的手腕猛一用力,我立马疼得全身一紧,但是腿上的力丝毫未松,迎风而上直冲他的脸而去,谁知他上身迅速后探便轻巧躲过了我那一脚,而我的手腕疼得好似马上就要被折断了。
「放开我!我可是右相的女儿!我姐姐可是当今太子妃!」
手上的力果然一松,我趁机甩脱,头也不回地往前逃去。
「你等着!我爹日后必会找你算账!」
我边跑边撂下狠话,转眼就溜下了城楼,气喘吁吁地看着身后,发现并未有人追着,才松下了那颗砰砰直跳的心。
我彼时只知道这一巴掌换来了背后阵阵的隐痛和红肿了一圈的手腕,却未料到这一巴掌还能彻底改变我这一生。
新建元年,我十五岁了,大雪飘了整整三日,整个京城白得刺眼,我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宫为婢,身上瑟瑟,心中也冷得抖个不停。我未曾想到入宫后自己竟然被封了才人,住在了永安宫,作为最低一级的妃嫔住在最偏僻的宫殿里。但这对于一个罪臣之女来说,已经算是莫大的恩典。我更未想到的是宫中所有妃嫔中,我竟是第一个侍寝的,那日的夜十分漫长,我待在自己的宫里等着我名义上的夫君。
我想,或许我可以争一争,即使我不知当今陛下为何封我为才人,即使我实在一无所有孤身一人,但我仍旧生出了一丝妄念,既然众多妃嫔中我得以第一个侍寝承恩,那我是不是还是有一丝希望,博得皇恩救我齐家于水火?
直到我看到一身玄色攒金龙袍的皇上踏入殿内,长身玉立,眼神活活像在逗弄一只可怜兮兮的丧家犬,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朕倒要看看你那好父亲现下如何找朕算账呢?」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陷入迷茫。
他反而有一些恼怒。
那双眼睛里的怒火,终于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了四年前的夏夜。
哦,原来是他。
可是认出了他,我旋即陷入更深的迷茫,我打他一巴掌他缘何要封我为才人?
「你恩将仇报,朕要报复你。」
他好似更加恼火,看我的眼神已经带着刀光剑影。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向来不如二姐那般嘴甜,但我觉得现下说声对不起怕是太晚了。
天下人都知道,我长姐她四年前嫁入太子府,我齐家便归入到了太子党,本来应该风调雨顺等着太子登基称帝,我齐家就能光耀门楣了,毕竟太子是皇后嫡子,纵使皇上宠爱柔妃,溺爱皇六子宁王殿下,但礼法章程可都在呢,那宁王还能翻了天不成?
可谁都没想到柔妃的枕边风吹得这般好,老皇帝的爱子之心这般盲目,而且宁王贤名在外,朝堂之上竟然颇得人心,一时之间,太子党和宁王党斗得如火如荼。事关家族前程我齐家自然十分卖力,在打击宁王一事上可谓尽心尽力。我虽与朝堂无关,但私下里和我那帮「江湖兄弟」没少编排宁王的坏话,甚至编成曲儿让小儿传唱街头巷尾,也算是为我那太子姐夫尽了一份力。
可不管我们齐家如何尽力,不管礼法章程如何周全,老皇帝在要行将就木的时候硬是任性了一把。景德十七年,我的太子姐夫被废,宁王被立为太子,而后在这个冬初,老皇帝终于心满意足地永远地闭上了他的眼。
新皇登基,新建元年,我们齐家因着从前构陷宁王的罪名悉数流放,长姐陪着废太子远远地迁去了蓟州,我们齐家算是彻底走上了穷途末路。父亲在齐家分崩离析的时候也只能叹息一声成王败寇,母亲听说我要入宫为婢,也只能无奈地留下一行苍老的泪。
而此刻我就这样孤孤单单地站在永安宫,身边立着两个陌生宫女,看着曾经被我扇了一巴掌的新皇,觉得我们齐家算是彻底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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