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凝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望着仙碧神色怔忡。仙碧笑道:“你没听说过吗?”
“哪儿会?”宁凝脸一红,低声说道,“我小时候住在西湖边,每次游湖,经过断桥,就爱缠着主母……商清影给我讲这个故事,可是每次听完,都忍不住落泪。那时候还小,想到白蛇娘娘被关在雷峰塔下,便带了锄头,跟莫乙、薛耳一起去挖塔基,结果被看塔的和尚发觉,提着棒子追出老远。后来大了几岁,才知道那些都是传说,当不得真的。”
仙碧见宁凝细语缠绵,妙目澄波,越发清灵莹润,如珠如玉,不觉心想:“这女孩儿心如白纸,性子又痴,我那法子近乎算计,对她纵然无妨,也不光明磊落。”一时话到嘴边,居然说不出口。
宁凝见仙碧盯着足前,若有心事,正奇怪,忽听陆渐在屋内咳嗽,宁凝心生关切,若非仙碧在测,必然起身探望,这时忽听仙碧说道:“宁凝你可记得,故事里的白蛇娘娘为救许仙,甘冒奇险,偷来灵芝。又为了见他,不惜毁弃千年道行,水漫金山,犯下大孽,被压在塔下,终古沉沦。可见情之一物,害人不浅哩。”
宁凝心有同感,想到白蛇结果凄凉,又添伤感,忽听仙碧又说:“凝儿,你可知道‘有无四律’的第四律么?”
宁凝摇了摇头,叹道:“我问过沈舟虚,可他从来不说,问莫乙他们,也不肯告诉我,到后来我也不问了。”仙碧略一沉默,苦笑道:“看来沈师兄自知罪孽深重,良心不安,不好意思告诉你。唉,只是如此一来,岂不要我来做这个恶人?”顿了顿,注视宁凝,目中隐含忧愁,“‘有无四律’中,第四律最为恶毒,叫做‘有往有来’。”
宁凝一愣,喃喃道:“有往有来?”仙碧道:“所谓‘有往有来’,就是说父母是劫主,儿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儿女也是劫奴。虽说劫力逐代衰减,父母为奴,传到儿女一辈,劫力就弱了大半,再到子孙辈,十九便可脱劫,但无论怎的,这《黑天书》遗祸三代,真是千古以来最恶毒的法门。但凡劫奴,对这一律均是深以为耻,想来你问到他们,他们不说,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说到这儿,忽见宁凝檀口微张,面无血色,心中又愧又怜,长长叹了一口气,抚着宁凝的面颊说:“西城中人,称我为半个劫奴,你知道原因么?”
宁凝定一定神,道:“听说……听说……”说到这里,涨红了脸。仙碧微微苦笑,看了身后茅屋一眼,“你别怕,我不会在意的。虞照倒是常恨别人说起这事,揭了家母的短处。故而但凡他在,便不容别人议论。可此事家母既然做了,又怎么能让人不说呢?那时间,她年少无知,误将家父炼成劫奴,后来机缘巧合,结成夫妇,诞下了我。依照第四律,我继承了劫主真气,又有劫奴劫力,真气劫力相互抵消,才不致遭受侵害,而且得天独厚,既有家母神通,又有家父劫术,身兼两家之长。是以这第四律对他人来说是极大痛苦,对我而言,却是天降的福气了。”
她说到这里,注视宁凝:“由这第四律,还能推理出一个极大的禁忌,你要记得明白!”宁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仙碧硬起心肠说道:“真气劫力互相生克,主奴结合,生出的后代或许无恙。若是劫奴与劫奴婚配,产下婴儿,父母劫力交合,必然形成全新劫力。这种劫力独一无二,没有相应的真气可以解救,三个时辰之内,婴儿必因‘黑天劫’发作惨死……”
仙碧说到这里,只觉宁凝娇躯颤抖,低头望去,见她闭上双眼,神情近乎虚脱。仙碧不忍再说,过得半晌,忽听宁凝说道:“原来劫奴间不能婚配,就如白蛇娘娘一样,无论怎样灵通变化,总是异类,与凡人结合,必遭天谴。可是,为什么明知这样,白蛇娘娘还是无怨无悔,始终喜欢那个负心薄幸的凡人?宁可毁弃道行,遭劫沉沦,想起来,她真是傻气得很……”
她仿佛自言自语,说的是白蛇痴情,仙碧却知道她是借以自况,心中悲喜交集,后面的话堵在喉间,好一会儿才说:“有件事情,本不当与你说,但陆渐性命危殆,不容耽搁……嗯,你可知道,万归藏城主仙逝以后,西城暴发过一次大战?”
宁凝低头道:“我妈妈去世那次么?”仙碧的脸上血色消失,喃喃道:“你果然知道了!”
“是啊。”宁凝凄然一笑,“宁不空是我爹爹,越方凝是我妈妈,至于沈舟虚,却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说到这儿,她虽竭力克制,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仙碧大觉头痛,皱眉说:“这也不能全怪沈师兄,当时火部之强,西城无两,其他七部若不奋起反击,必被逐一吞并……”说到这儿,忽见宁凝神气愤怒,只得道,“也罢,过去的事多说无益。陆渐却是令尊所炼劫奴,听说宁不空已回中原,可是当真?”
宁凝心头一动,说道:“你要我求他救陆渐么?”仙碧摇头道:“宁师兄的脾气我也知道,别说他未必肯救,就算他肯施救,陆渐也必不领情。不过除了劫主施救,我还想到了一个应急法子……”说到这儿,住口不言。
宁凝忍不住道:“什么法子?”仙碧深深看她一眼,轻声说道:“依照第四律,你是宁不空唯一的女儿,继承了他的真气特性,若能将体内劫力化为真气,便能在紧要关头救下陆渐。只不过陆渐的‘黑天劫’聚集已久,一旦发作,势必不可收拾,若要遏止,借用劫力必多。依照第二律‘有借有还’,你借力太多,必然诱发‘黑天劫’,而你的‘黑天劫’,又非沈师兄不能压制……”
宁凝腾地站起,怒道:“你要我去求那个大恶人……”仙碧叹道:“经此一事,说不定还能化解前代的恩怨……”宁凝涨红了脸,大声说:“他害我妈妈惨死,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仙碧一愣,苦笑道:“但他身为劫主,你若杀他,你也没命,你若死了,又有谁来救陆渐呢?方才不是说了白蛇娘娘么?她为心爱之人,不惜毁弃千年道行,终古沉沦。你为了陆渐,就不能忍一时之气,委曲求全么?”
宁凝不由呆住,种种亲仇爱恨涌上心头,忽而母亲之仇占了上风,忽而又被对陆渐的柔情充满,两般情愫冲突激荡,宁凝忽地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仙碧急忙将她扶住,度入真气。宁凝睁开双目,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润湿了仙碧的衣袖。
仙碧正觉困惑,忽听有人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仙碧转眼一瞧,谷缜倚在门口,心知方才的话必然被他听去,不由变色喝道:“臭小贼,我们女儿家说话,你也敢来偷听?”
“姐姐饶恕则个。”谷缜连忙拱手。仙碧也无暇多理,见陆渐并未跟出,心中稍安,问道:“你说还有法子?那是什么?”谷缜道:“依照第四律,沈秀是沈舟虚的儿子,也就是宁姑娘的劫主?”
仙碧点了点头。谷缜道:“那么说,他的真气也能解宁姑娘的‘黑天劫’?”仙碧若有所悟,说道:“依你所见……”谷缜道:“沈舟虚忒难对付,但他的乌龟儿子却脓包得很,只需逮着他,也不用低声下气,只需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量他也不敢不度真气。只可惜,叶老梵多事,竟然把他带走了。”
仙碧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法子才叫无用,人到了叶梵手里,若不胜过叶梵,怎么抢得回人?”谷缜长眉一拧,方要说话,忽听一声长啸远远升起。三人转眼望去,一道蓝影逶迤如电,自对面山坡上一泻而下,叶梵蓝袍长发,伫立阵前。
之前那随从负伤逃回,叶梵听说虞照伤势痊愈,十分意外,心想仙碧已是对手,加上虞照势所难当。犹豫半晌,又觉谷神通那一击何等厉害,虞照短期内岂能康复?这其中必有奸诈,随即叫来随从,察看伤势,发觉那枚石子入腿三分,胫骨却很完好,依照虞照往日的神通,只这一下,随从这条左腿是折断无疑的了。
叶梵断定虞照虚张声势,安置好白湘瑶,立刻赶来追杀,心想即使杀不了仙碧,趁着虞照伤重将他击毙,来日也少一个劲敌。
他想到便做,追赶上来,本以为虞照一行必然走远,万不料对头胆大包天,不但逗留不去,还在坐着闲聊。叶梵凝神观察,茅屋四周地形诡谲,怕是对方诱敌诡计,在对面山坡审视许久,看出端倪,这才长啸现身。
仙碧心叫糟糕,忽见叶梵一顿足,向左方一座土丘掠去。仙碧一晃身,隐没不见。“后土二相阵”可以隐藏身形,只需深谙阵法,合以地部神通,一松一石,一丘一坑,均可成为莫大障碍。
叶梵瞧出土丘就是阵眼,方要出手摧毁,忽觉左侧锐风突起,不由大喝一声,挥掌迎出,只这一个间隙,仙碧挪移土石,叶梵身边的景物起了微妙变化,土丘变矮,阵眼移向它处。
叶梵不料这阵法竟是活的,凝神再看,土耸石立,老松横柯,四周人影全无,静荡荡的一无声息。叶梵看似骄狂,本身却是昔年天机宫后裔,精通先天易数,见状不敢乱动,静观阵形,寻找破法。
仙碧不容他细想,凭借阵法掩护,身如旋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时袭扰。叶梵一不留神,左胁吃掌力掠过,又痛又麻,急忙双掌护身,呼呼几下,扫得松木倒伏,石块满地乱滚。
这一妄动,阵中禁制四起,土石汹涌。可是“鲸息功”遇强越强,叶梵受了逆境激发,使出了浑身的本事。仙碧远在数丈之外,也觉掌风吹面,厉如刀割。此时她与叶梵身在阵内,一明一暗,她能瞧见叶梵,叶梵却不容易看见她。谷缜、宁凝处在阵外,反而能够通观全局,遥见泥石纷飞,裹着红蓝两道人影,如两道惊虹乍分乍合,惊险处间不容发。二人脚下土地更被“坤元”催动,势如水波跌宕,变幻起伏。
突然间,仙碧大喝一声:“着!”蓝色的人影向后一缩。宁、谷二人窥见,各各心喜:“姓叶的受伤了……”忽见蓝影变快,向前闪电迎出。二影交错,北落师门发出凄厉叫声。红影如飞火流焰,随风飘出,横飞三丈来远,落在一棵大树后面。叶梵却只一晃,突然绕过阵势,向茅屋奔去。
原来,叶梵久战不胜,忽出诡招,仗着内功浑厚,运劲于胸,硬受了仙碧一掌。仙碧自觉得手,尾随追击,不料叶梵蓄足了势头,突然反击。
仙碧发觉中计,退让不及,只有硬接一掌。叶梵的武功高过仙碧,仙碧一旦硬碰,相形见拙,虽然逃过了“陷空力”的纠缠,却被叶梵的真气侵入经脉,半身瘫软,五内沸腾,一口逆气堵在胸口,几乎儿昏了过去。
叶梵硬挨一掌,护身真气几被震散,胸口隐隐作痛,也是很不好受。他见虞照藏身不出,益发笃定他伤势沉重,当即压住血气,一边推演阵法奥妙,一边向茅屋赶来。
“后土二相阵”无人主持,威力减少了大半,仙碧眼望叶梵直奔茅屋,心急如火,连转内功,化解入侵真气。谁知越是心急,那股异气越是顽固,眼见叶梵逼近茅屋,急得几乎流下眼泪。
突然间,叶梵脚下一顿,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的一片乱石,神气十分古怪。
仙碧瞧出那片乱石正是谷缜设下的阵中之阵,那阵势不成章法,本想叶梵一攻即破,可是看着情形,似乎将他难住。仙碧心中惊奇,忙用先天易数、奇门遁甲推演那阵,却没有一种道理与之吻合,不觉更加奇怪。可是对手止步,终究于我有利,于是趁着良机,全力化解入侵的真气。
叶梵在“后土二相阵”中吃足了苦头,好容易来到此间,格外谨慎小心,眼见这片石阵东一堆,西一簇,章法凌乱,不是九宫八卦,也非三才五行,若说合于北斗天罡、周天星象,却也似是而非。总之任他绞尽脑汁,也推敲不出其中的奥妙,但他先入为主,心想这片石阵放在这里,必定也是属于“后土二相阵”,前阵那么厉害,后阵只会更加厉害,可是前阵厉害,还算有理可循,这片石阵却是诡异无比,如果胡乱闯入,必然为其所陷。
想到这儿,叶梵心念一转,冷笑道:“虞照,你自称好汉,怎么尽躲在屋里装缩头乌龟?有本事的就出来一会。”他一声叫罢,忽听一声轻笑,谷缜笑吟吟地踱出门外。
若是虞照迎战,倒在叶梵意料之中,谷缜大剌剌抢出来,反而叫他十分惊疑。这小子的斤两叶梵十分明白,他胆敢露面,必是倚仗了这屋前的阵法。一时间,叶梵戒心更重,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谷缜走了几步,来到阵势中央,笑嘻嘻说道:“叶老梵,我就知道,你从来不做缩头的乌龟,只做露头的乌龟,有本事的就过来会会。”
他学着叶梵的口气,说到“露头”两字,格外加重语气。叶梵勃然大怒,欲要上前,忽又寻思:“这小子故意激我入阵,这阵子必有古怪,一旦踏足,再退出来可就难了。”抬眼一瞧,忽觉谷缜所立之处,离自己不过四丈,奋力一跃,大可抵达,叶梵微微冷笑,心想:“这对小狗男女自作聪明,以为躲在阵里,我就拿他无法。却不知老子脚不沾地,照样可以拿他出气。”转念间,他仰天长笑,笑声未绝,忽地掠过四丈,向谷缜劈面抓到。
他长笑扰敌,出其不意,但谷缜何等精乖,叶梵才动,他也向后掠出,不料叶梵出手星疾电发,任他退得再快也难躲开。仓促间,叶梵五指逼近,指尖带起劲风,犹如五把钢锥,谷缜顺着抓势向后力仰。若是换了往日,势难脱困,但他练成“猫王步”以后,身手矫健了许多,叶梵的指尖还差寸许,一纵之势就已用尽。他心中恼怒,左脚点地,想要蓄势再上,不料足底一虚,身子陡往下沉。
叶梵大惊失色,急运神功护体,不料那陷阱一无机关,也非极深,正要借势纵起,忽听谷缜叫道:“虞兄且慢……”
叶梵慌忙煞住势子,心中骇异:“雷帝子也在?如今我在坑中,他在地上,完全占尽地利,也不用痊愈,只需平日七八成本事,也能将我制住。”
叶、虞二人的修为相差微弱,叶梵陷入土坑,地势十分不妙,倘若虞照守在坑边,叶梵贸然突上,半空中无所凭借,势必为他所伤。要是再让仙碧缓过气来,二人合力,叶梵难以生离此地。
一刹那,叶梵的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忽然有些明白,这土坑不过丈许深浅,或许是敌人故意挖掘,诱使自己纵出,以便居高临下狠下杀手。叶梵越想越惊,不觉蹲身屈膝,仰望上方,额头上慢慢流下汗水。
仙碧化去入侵真气,匆忙赶了上来,恰见叶梵中计坠坑,不觉又吃一惊,再听谷缜大叫虞照,更觉奇怪。但她也是聪明人物,转念明白了谷缜的诡计,心想:“这小子先摆下奇阵,引得叶梵疑神疑鬼,不敢步行入阵;后又笑骂激将,诱他失足落坑、丧失地利;而后再借虞照的威名,唬得他不敢轻易纵起。这里面最妙不过‘虞兄且慢’一句,以虞照迅雷急电的性子,绝无动手缓慢的道理,若说‘虞兄动手’,不合他的性子,说到‘虞兄且慢’,却正好显出虞照急于动手,却被谷缜喝住,改为潜伏坑旁,伺机伤敌。嗯,是了,他故意将坑挖浅,也是为了勾起叶梵的疑心。倘若挖一个十丈深坑,叶梵必然以为我们武力不足,想凭机关将他陷住,一个浅坑,反而显出我方有恃无恐,若不然,似他这等高手,纵有百丈深坑,怕也无奈他何……”
想到这儿,仙碧望着谷缜,暗生戒心:“这小子智勇双全,天生就是大高手的坯子,如今所差的只有武功;他本是东岛少主,眼下似乎犯了事情,为岛上的高手逼迫,来日若为东岛宽宥,岂不是我西城的劲敌?”
谷缜见仙碧注视自己,却不知她转着如此心思,只笑道:“仙碧姑娘……”仙碧点头不语,坑下的叶梵听在耳中,不由大为懊恼,怨怪自己一时犹豫,又来一个劲敌,若只虞照一个,舍命一搏还有胜机,算上仙碧,可就糟糕之极。
他只顾发愁,却不料上面唱的是一出空城计。谷、仙二人均知眼下情形微妙,互使一个眼色,齐齐退回屋内,商议后面如何。
才到门前,仙碧心头一跳,一股杀气扑面而来,这杀气来得突然,虽不锋利专注,却似涵盖八方。她不及转念,挽着谷缜纵身后退,刹那间,眼前金虹电闪,耳边传来咔嚓细响,小小茅屋齐腰斩断,连着偌大的棚顶轰然崩塌,可是还在半空,金虹忽又电卷回去,将那半幢残屋圈住,一拖一带,向后退的两人当头压来。
仙碧抬掌一迎,残屋支离破碎,化作一天碎屑。蒙蒙尘土中,金光破空射来,突然间,谷缜只觉身周旋风激荡,忽听仙碧发声轻喝,那道金虹陡然缩回。
尘埃落定,谷缜定眼望去,只见茅屋正中,狄希左袖盘在臂上,右袖却如一条飞蟒,凌空抖出三丈,彼端袖口,已被陆渐空手揪住。狄希注视陆渐,神色大为惊讶。
“九变龙王。”仙碧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想象不出屋外阵法如此森严,狄希如何潜入屋内。狄希那条长袖本是冲着虞照去的,虞照运功正到紧要关头,原本无力抵挡,不料陆渐突然出手,用“补天劫手”捉住了长袖。
金影闪过,狄希身形消失,陆渐忽觉袖上大力涌来,身不由主腾起丈许,虎口一痛,长袖脱手。长袖虽失,之前的那股大力并未消灭,经由双臂绵绵涌入,陆渐胸口一闷,血气直冲咽喉,眼前的金影淡如流光,锋锐之气如惊潮涌来。
狄希夺回长袖,便施杀手,长袖吞吐之快不容眨眼。仙碧正要惊呼,忽见白光一闪,烟气去如飞剑,与那金光一交,发出轻雷似的一声爆鸣。
金光后缩,狄希在三丈外现出身形,长袖拖地,面有讶色。陆渐也同时坠地,落地时双脚发软,正要坐倒,忽觉一只手从后扶住,掉头一看,虞照已然收功,浓眉飞扬,傲然挺立。
陆渐又惊又喜,正想出声,忽听耳边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说道:“别动。”陆渐一愣,回头看去,只见虞照口唇翕动,那声音续道:“方才那一招牵动内伤,我眼下乏力,要你支撑。”
陆渐恍然大悟,耳边的话竟是虞照内力传音,原来他为救自己,提前收功,内伤并未痊愈。陆渐只觉虞照的大手隐向下沉,心知他正竭力与内伤相抗,可是转眼望去,又见他面色如常,透出一丝轻蔑笑意。
狄希城府颇深,见状徐徐收起袖子,眼里清光流转,在虞照脸上扫来扫去。陆渐吃过大亏,心知此人狡狯,长吸一口气,挺直腰身。他久受“黑天劫”之苦,身子十分虚弱,适才又被袖上的奇劲所伤,只觉虞照手劲渐沉,双腿不由微微发抖。
又听虞照低声说道:“这姓狄的袖子名为‘太白剑袖’,加上‘龙遁’身法,正是仙碧的克星。他若知道我内伤未愈,大势去也……”他说话之间,狄希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的双唇,陆渐心知到了生死关头,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咬紧牙关,挺然不动。
这时间,由仙、谷、宁三人看来,虞照不但没有受伤,反倒由他托着陆渐。三人无不欢喜,均想虞照伤愈,多了一个强手,就算叶梵、狄希联手,也未必会输。
狄希瞧了半晌,忽而笑道:“雷帝子素来光明磊落,怎么今天尽说悄悄话儿?”众人闻言,方知虞照用了“传音入密”之术,谷缜转念最快,又见陆渐大汗淋漓,登时猜到时下窘境,嘻嘻笑道:“狄叔叔,你怎么来的?”
狄希漫不经意道:“我追一个对头,顺路来的。”谷缜笑道:“哪个对头?”狄希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难临头,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谷缜笑道:“小弟闲人一个,闲人管闲事,天经地义。狄兄却是大忙人儿,不知东瀛的鸟铳生意忙得如何?”
狄希笑了笑,淡然道:“托福,还好……”话音未落,长袖电出。谷缜不及躲闪,那袖飘然一折,忽又扫向仙碧。
仙碧心知“太白剑袖”贯注真力,利如刀剑,方欲躲闪,长袖忽又缩回。狄希微微一笑,说道:“果然如此……”
谷缜暗叫不好,只听狄希笑道:“久闻虞兄与仙碧姑娘本是爱侣,相互间至为关切,如今虞兄见我向仙碧姑娘下手,为何一动不动?”
虞照不料此人如此厉害,只一招,就试出了自己的虚实。狄希见他神色,越发笃定,又笑道:“这么说,虞兄内伤未愈了?”说着双袖下垂,笑容不减,目光却慢慢变冷,好似两把钢锥。
忽听一声长笑,仙碧应声望去,远方树梢之上,左飞卿迎风而立,白衣飘飘,直如羽化登仙。
仙碧又惊又喜,几乎大声欢呼。左飞卿一声笑罢,朗朗说道:“九变龙王,你我胜负未分,就想换对手么?”狄希笑了笑,曼声说道:“君侯神出鬼没,狄某捉摸不着,无可奈何,只好向雷帝子讨教了。”
左飞卿冷笑道:“左某不是躲你,只不过你东岛以谷神通为首,恃多为胜。如今谷神通不在,咱们一个对一个,那是最好不过。”虞照哼了一声,冷冷道:“少给自己贴金,谷神通要收拾你,何须以多为胜?他只需露个嘴脸,你这假神仙的法术立马不灵了。”
左飞卿道:“避强击弱,本是武学精要,左某技不如人,自然不会妄自尊大,弄得一身是伤,结果还要女人庇护。”虞照被他说中心病,恼羞成怒,喝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虞某别说受伤,就是粉身碎骨,也胜过你这夹屁而逃的懦夫。”
左飞卿脸一沉,方要发作,仙碧叫道:“两个蠢材,大敌当前,还争什么闲气?”左飞卿冷笑道:“仙碧妹子说话,左某断无不从,哼,先退外敌,再说其他。”满头白发散开,袖里风蝶乱舞,如云似雾地罩向狄希。
狄希飘身一纵,升起丈余,左袖笔直抖出,在地上一拂,袖劲反激,带着他盘旋而上,竟与左飞卿直面相对,同时左袖疾出,扫开风蝶,“嗖”的一下,刺向左飞卿的胸口。
仙碧恍然大悟,心想:“‘太白剑袖’能借长袖之力凌空行走,无怪这厮不经‘后土二相阵’,原来是从天上潜入茅屋。”
转念间,狄希的长袖越舞越快,两道金光十分刺眼,忽而右袖拂地,左袖攻敌,忽而左袖拂地,右袖攻敌,乃至于身处半空,两袖齐出,木石一被扫中,登时四分五裂。以左飞卿之能,也不敢轻撄其锋,只有驾驭风蝶避实击虚,不料大袖质料奇特,裹成一束,如刀如枪,一旦展开,又化为一面遮天蔽日的软盾。
陆渐瞧得眼花,不自觉心生钦佩:“这‘太白剑袖’果真厉害,无怪那天狄希曾说:他若用袖,我接不下三招。”再看左、狄二人,本是一色的风神俊秀,武功又均是轻灵潇洒,只见广袖风举、纸蝶云屯,袖来蝶去,托着一金一白两个飞天仙人。
斗不多时,日色向晚,山风渐厉,呜呜呜如响号角。空中二人越斗越快,渐至于形影模糊,奇怪的是,两人身法越快,风蝶也随之变快,狄希的长袖却变得十分舒缓,一发便收,似被某种无形之力拦住,每招每式都无法使足。
陆渐方觉不解,忽听虞照冷冷说道:“姓狄的与左飞卿长空争雄,真是不自量力,他不知道风部神通与天风呼应,风势越大,神通越强么?”陆渐心头一动,定眼看去,此时山风大起,左飞卿得了风,如鱼得了水,不但身法变快,更引来狂风,牵制对手的长袖。
狄希这一路剑招出自“龙遁”九变中的“云龙变”,向来罕逢敌手,不料西城神通一得天时,威力倍增,一阵乱风,吹得双袖摇摇荡荡,几乎被风蝶乘虚而入。高手相争,不容半点差池,狄希情急之下,只好收了“太白剑袖”,只凭身法躲避。“龙遁”身法天下独步,若是不求伤敌、但求自保,左飞卿神通虽强,却也无可奈何。
又斗数招,狄希扬声高叫:“叶兄,再不出手,更待何时?”仙碧心头一凛,她假意关注空战,大半的心思却在防范叶梵,谁知土坑中始终一无声息。仙碧心中迷惑,不由暗自运功,注视土坑。
狄希连叫两声,无人答应,心中不耐,一拂袖,掠过土坑上方,往下一瞧,大为吃惊,那坑内空空如也,竟无一个人影。
狄希分明瞧见叶梵掉入坑里,忽不见人,心中十分迷惑,他的双袖接连拂地,每拂一次,就飘退丈许,形如两条长腿大步疾行,拂到第五次,他已落在阵外,长笑道:“风君侯,今日暂且作罢,岛王与沈瘸子约在后天正午,届时天柱峰下,你若有胆前来,咱们不妨再较高下。”
左飞卿白发收拢,冉冉落下,冷笑道:“你不过仗了谷神通的威风,真以为左某不敢去吗?好,后天便后天,天柱峰下,不见不散。”
狄希哈哈一笑,转身即走,一晃一荡远去数丈,化作一点金光,隐没在山林深处。
左飞卿目视狄希去远,神色十分沉重。忽听一声刺耳锐响,远方树林中射出一溜青光,直奔虞照而来。
仙碧伸手欲拦,左飞卿一挥袖,风蝶如云似絮,将那暗器轻轻托住。虞照接过一瞧,却是一块巴掌大的树皮,新揭不久,外青内白,青皮上用锐物刻了两行字迹:“后日午时,天柱峰前,海眼雷帝,死活听天。”落款“东岛叶梵”。
虞照抬眼望去,树林中似有蓝影闪没。谷缜纵下土坑一瞧,发现坑壁有一个洞口,可容一人出入,洞内湿气逼人,黑黢黢的不知通向哪里。谷缜念头一转,忽地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谷缜出了土坑,笑道:“叶老梵生来最好面子,他被我算计,藏在坑里不敢出来。等他醒悟上当,本会冲突上来,不料狄希忽然出现。四尊之中,叶梵居首,狄希次之。叶老梵一贯自负胜过九变龙王,若被狄希发现掉在坑里不敢出来,岂不是丢光了脸面吗?是故他明知上当,也不肯现身,只想如何遮盖这一桩丑事,于是乎运起玄功,硬生生地在坑底开出一条地道,一直通到那边的树林。这么一来,不但狄希见不着他,事后说起此事,叶老梵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只不过,他短时内打通这条通道,必然消耗了不少真元,今日已经不堪再战。叶老梵吃了这种闷亏,怒气自然难平,他见狄希与风君侯约下战期,也照样画葫芦,向虞兄挑战,力图挽回几分脸面。”他说到这里,幻想叶梵满身泥土的窘样,呵呵呵笑个不停。
仙碧忽道:“谷缜,你方才设的那个阵子,到底有什么玄虚?”谷缜笑道:“什么玄虚也没有。”仙碧啐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鬼阵子,都是你胡摆乱设,用来骗人的。”
“不但骗人,而且专骗能人。”谷缜呵呵一笑,“叶梵家学渊源,天下的阵法没有几个他不认识的,唯有不是阵法的阵法,才能将他唬住。”仙碧瞪着他,嗔也不是,喜也不是,最后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小子太过奸诈,日后谁做了你的媳妇儿,那才叫倒霉呢。”
左飞卿忽道:“虞照,叶梵叫阵,你敢不敢去?”
“怎么不去?”虞照冷冷道,“虞某输给谷神通,却也不怕他。”左飞卿冷笑道:“死鸭子嘴硬。”虞照怒目大睁,左飞卿一摆手道:“我懒得跟你啰唆,你如今的样子,一根指头也能将你推倒。当务之急是找个隐蔽之处,施展‘风雷转生法’。”
虞照一愣,仙碧惊喜道:“飞卿,你肯用‘风雷转生法’?”左飞卿叹道:“仙碧妹子,莫非我在你眼中,真的那么不堪么?”仙碧脸一红,低声说:“我……我哪儿有?”
左飞卿正色道:“左某纵然性子古怪,大是大非却还分得明白。后日一战,事关西城尊严,不是为我一人荣辱。老酒鬼不去也罢,既然要去,就该闹他个天翻地覆,这么病怏怏的,还没打架,先叫人寒心。”虞照脸膛涨紫,怒道:“你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也不过怕了谷神通……”左飞卿大怒,盯着他冷冷不语。仙碧不由苦笑道:“你们两个,后天去是不去?”
虞照道:“虞某可不是怕死的懦夫。”左飞卿也道:“男儿千金一诺!”仙碧叹道:“既然都去,还争这些闲气做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过了半晌,左飞卿忽道:“前方有个岩洞,大小正好合适。”他当先带路,行了数里,果见山腰上一个山洞。仙碧说道:“你二人行功,我来***。”又对其他三人说,“如今形势紧迫,须以‘风雷转生法’为虞照疗伤。待会儿我要封闭洞口,不能打扰他们……”说到这里,她深深看了宁凝一眼,眼里大有深意。宁凝一怔,默默低头,十指绞在一起。
仙碧知道多说无益,叹一口气,运起“坤元”神通,结土成障,封住洞口。行将封闭时,其他三人透过罅隙,仿佛看见虞照与左飞卿相对端坐,四掌相抵,随着洞口合拢,洞中萧萧訇訇,发出奇响怪声。
陆渐惊道:“这是什么神通?”谷缜想了想,说道:“《易经》有言:‘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说的是雷风相薄,刚柔并济,能够造化阴阳,生成万物。‘周流电劲’刚明正直,‘周流风劲’夷冲潇洒,貌似相克,其实相生。这法门叫做‘风雷转生’,顾名思义,就是风、雷二部的真气汇合,能够逆转生死,化成奇功。”
三人边说边走,遥见远处山坳中林幽水旷,亭台潇洒,近了一看,却是道士开设的一座茶社。
三人讨了三杯清茶,慢品闲聊,各述别情。说话间,忽听笃笃声响,仿佛竹杖点地,陆渐转眼一望,变了脸色,只见宁不空峨冠长袍,拄杖而来,入亭中坐下,讨一杯茶捧了沉吟。
陆渐再看宁凝,见她呆望父亲,神气茫然。谷缜与宁不空虽未谋面,但瞧陆渐神色和宁不空的相貌,心中猜到几分,即沾茶水,在桌面上写出“宁不空”三字。
陆渐方要答话,忽见谷缜摆手示意,陆渐醒悟,也用茶水写了一个“是”字。谷缜又写:“三十六计走为上。”陆渐未答,宁凝已写道:“我与他说几句话儿。”忽地站起身来,还没开口说话,宁不空忽地叹道:“凝儿,我找得你好苦。”宁凝吃了一惊,谷缜也是老大疑惑,望着陆渐写道:“他真是瞎子?”陆渐也是一脸迷惑,写道:“不错。”谷缜一皱眉头,又写:“老贼有备而来,大大的不妙。”
宁不空又说:“凝儿,你怎么不说话?”宁凝只觉心跳变快,低声说:“你……你找我做什么?”
宁不空眉头皱起,招手说道:“孩子,你过来……”宁凝一愣,陆渐扯住她的袖口微微摇头,宁凝轻咬朱唇,忽地摆脱陆渐,走到宁不空面前。
宁不空伸出大手,指尖拂过女儿面庞,一时间,脸上流露出一丝怅惘,喃喃说道:“真像,真像……”说时眉尖颤抖,忽地“咔嚓”一声,手中竹杖折成两段。
宁凝吃惊道:“你,你……”宁不空摇了摇头,苦笑道:“没什么,我想起了你母亲,唉,你的样子,和她真是很像……”
宁凝心神摇荡,想到母亲惨死的情形,心中悲苦难抑,不由冲口而出:“爹爹……”宁不空应声一震,脸上闪过奇特神情,沉默半晌,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笑了半晌说道:“好,我宁不空也有女儿了,好,我宁不空也有女儿了……”说着又是大笑,笑声越见凄厉,直如枭鸟夜哭。
宁凝自幼与父亲分别,此时重逢,心中大不自在,自觉虽有父女之亲,却始终隔了一层,不能如其他女孩儿一般承欢膝下。听他如此怪笑,心中更觉别扭。
宁不空忽地止住笑声,森然说道:“凝儿,你放心,我父女既然重逢,我决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儿委屈,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要让你过上公主一样的日子。哼,公主又算什么?给姓宁的提鞋也不配……”
谷缜越听越觉滑稽,听到最后一句,噗地笑出声来。宁不空脸一沉,冷冷道:“谁在笑?”谷缜不及答话,陆渐抢着说道:“是我。”谷缜大皱其眉,心想陆渐虽是好心,我又怎能让他代过?方要自承罪过,忽听宁凝说道:“爹爹,他不过笑笑,你可别怪他。”
宁不空的脸上怒气未消,面肌抽搐数下,冷冷说道:“也罢!凝儿,有生以来你第一次求我,爹爹就许你一次,若不然,只凭他这一笑,烧成炭灰也便宜了他。”宁凝听得打了个突,忽见宁不空将袖一拂,叫道,“走吧。”
宁凝忙道:“爹爹且慢,我还有一事求你。”宁不空皱眉道:“什么?”宁凝道:“陆渐的‘黑天劫’便要发作,我求你救一救他。”
宁不空脸一沉,冷冷道:“凝儿,他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替他求我?”宁凝道:“他……他是我的朋友,救过孩儿的性命。”宁不空一皱眉,说道:“很好,陆渐,你过来。”陆渐道:“我过来做什么?”
宁凝大急,心想仙碧说得不假,陆渐外和内刚,骨子里倔强,即便父亲肯救,他也未必领情。当即向陆渐连使眼色,要他屈服,陆渐却如不见,只是低头品茶。
宁不空呆站了一会儿,冷冷说道:“凝儿,你看到了么?这小子自作孽,不可活,你不用理他,让他死去也罢。”说着踱出亭外。
宁凝心一急,拉住陆渐,转身追赶,陆渐身子虚弱,经她一拽,身不由主随她奔出亭外,不由叫道:“宁姑娘,你做什么?”
宁凝心中有气,抿嘴不答。陆渐挣扎乏力,脚下踉踉跄跄,口中连声叫道:“宁姑娘,宁姑娘……”谷缜从后跟出,见状心里笑翻:“陆渐啊陆渐,最难消受美人恩,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他自顾嘲笑别人,却忘了自己也是为情所困,比陆渐好不了多少。
宁不空缓缓前行,宁凝拉着陆渐默默跟随。走了时许,宁不空突然驻足,转过身来冷冷说道:“凝儿,你真的要救这小子?”宁凝道:“他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还请爹爹大发慈悲。”宁不空摇头叹道:“乖女儿,你这话可说错了。”宁凝道:“怎么错了?”宁不空冷笑道:“为父心中,包罗万有,唯独没有慈悲二字,你让我大发慈悲,岂不是为难我吗?”
宁凝一愣,低声道:“可是他救过女儿……”陆渐忍不住道:“你也救过我的,咱们早就扯平了。”宁凝气得秀目圆睁,陆渐却梗起脖子说道,“宁姑娘,你不用为我低声下气求他,死便死了,我又不怕……”
宁不空冷笑道:“凝儿,你不用理会他,这小子最不知好歹。再说了,哼,他本就是我宁家的狗奴才,奴才救主子天经地义,哪有什么恩不恩的?”
陆渐怒血上涌,大声说道:“我是狗奴才,你不就是狗么?”他一句骂完,忽觉口不择言,忙道,“宁姑娘,他是狗,你却不是。”他这一解释,越描越黑,宁凝哭笑不得,谷缜却是暗暗好笑:“这陆渐,斗嘴的本事长进不少。”
宁不空脸色铁青,忽地将身一晃,食指伸缩如电,在陆渐胸口点了一下,猛然间,陆渐只觉一股寒气透胸而入,直抵身体深处,那儿突然碎裂,化为无底黑洞,嗖的一下,将浑身的精气尽数吸走。
陆渐大叫一声,瘫倒在地。宁凝心中骇然,抬眼望去,父亲双眉倒竖,脸上透出一股浓浓的戾气,宁凝吃惊道:“你……你做了什么?”
“做什么?”宁不空阴沉沉一笑,“这狗奴才仗了鱼和尚那秃驴的势,以为区区几道禁制就能抗拒《黑天书》的铁律?哼,我今日就将禁制破去,看他会有什么结果?狗奴才不是不怕死么?不知道‘黑天劫’的滋味他怕不怕?”
宁凝不料父亲如此恶毒,一刹那,只觉眼前发黑,喉间腥甜,恍惚间,只见宁不空那张脸阴沉沉、冷冰冰的,竟是说不出的丑恶狰狞。
这一劫来得太快,陆渐不及挣扎,无法想象空虚、痛苦汹涌而来,即便昏沉之间,也能清晰感知。他口不能言、眼不能张,肌肤阵阵痉挛,耳边轰隆鸣响。
“黑天劫”之所以厉害,并非一发即死,而是发作之后,非得经历几个时辰的折磨才能断气。这期间,刺其心,断其头,也不能让劫奴立即死去,只需头颅完好,“黑天劫”的痛苦仍能感知。劫奴借力越多,痛苦越大,即便一个时辰,也如经历千百岁月。
宁凝幼年之时,曾见过沈舟虚惩戒一名犯错的劫奴,令其历劫而死,当时情状之惨,宁凝多年来刻骨铭心,常在梦中因此惊醒。眼看陆渐情形,忆起往事,不觉芳心尽碎,悲痛欲绝。突然间,她的双颊闪过一抹潮红,俯下身子,一手按着陆渐的膻中,一手按住他的丹田。
宁不空若有所觉,眉头一颤,叫道:“凝儿,你做什么?”宁凝闻如未闻,凝视陆渐面庞,全神贯注,宝相矜持,通体若有淡淡柔光,隐脉中的劫力源源不绝化为真气,经由双手涌向陆渐。
宁不空心有所悟,忽地厉声叫道:“你疯了?”飘身上前,一指点向宁凝,这时身后风起,又猛又急,宁不空不由大喝一声,反袖扫向来人。
谷缜见陆渐禁制被破,也极惊怒,及见宁凝欲渡真气,想到仙碧所说的话,心知第四律“有往有来”,明示劫主、劫奴均能遗传;宁凝的真气性质与宁不空一脉相承,但她劫奴之身,要用真气,便须借力,依照第二律“有借有还”,她救了陆渐,便有历劫之患,是以宁凝此举,分明已有舍身为人之意。
事到如今,陆、宁二人一生一死,难以两全,眼见宁不空出手阻止,谷缜忍不住施展“猫王步”旋身急上,绕到宁不空身后。正要出手,一股暖流迎面拂来,谷缜不及转念,衣衫火苗一蹿,腾地燃烧起来。
谷缜翻身仰倒,连滚数匝,火势才灭,但觉多处炙痛,已被烈火灼伤。他抬眼望去,宁不空一指点在宁凝胸口,宁凝软软倒地。谷缜心急之下,正想纵起拼命,忽觉头顶一黑,一道灰影掠过,荡起一股狂风,向宁不空狠狠扑去。
宁不空觉出来人劲风有异,咦了一声,倒退一步,翻掌迎出,两人劲力一交,灰衣人的袖袍火光迸起,一闪即灭。
掌力一交,宁不空觉出对方来历,厉声喝道:“鱼和尚?你还没死?”一念及此,心知火劲奈何不了对手,当即向后纵起,方要射出“木霹雳”,忽又想起宁凝穴道被制,动弹不得,“木霹雳”炸裂,难免误伤女儿。
稍一迟疑,失了先机。灰衣人动转如电,左手一抄,抓起陆渐,右手一揽,抱起宁凝,方要转身去抢谷缜,宁不空怒叫一声,挥掌扑了过来。灰衣人百忙中将陆渐扛在肩上,腾出一手,反掌拍出。
这一掌,谷缜伏在近旁,也觉炎风猛烈,巨力磅礴,逼得他直不起身来。宁不空一声冷哼,向后跳出,厉声道:“你不是鱼和尚,你到底是谁?”
灰衣人连挥两次,袖子上的火焰方才熄灭,他灭火时脚下生风,奔走如飞。谷缜从后望去,那人僧袍光头,俨然是个和尚。宁不空厉声喝道:“哪儿去?”飞身赶上,呼的一掌推出,和尚脚底不停,仍是反掌相迎,二人掌力凌空交接,“周流火劲”被和尚的“无俦真力”一逼,倒卷回来。宁不空怒哼一声,双掌微合,齐画一个半圆,火劲未散,又被裹成球状,反送回去,上面更添了两重劲力,密密层层地涌至和尚的后襟。“哧”的一下,后襟着火,焰光迸射,和尚反手一拳,化去火劲,劲力收回,又将衣上的烈火扑灭,脚下陡然加快,将宁不空拉下一丈有余。
宁不空一声大喝,去势如箭,顷刻逼近五尺,紧跟和尚身后。
两人一逃一追,均是快得惊人,谷缜奋力赶过一道山梁,眼前忽变疏朗,峰峦青青,流云飞逝,山梁下林莽苍苍、幽谷深深,静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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