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半阴气始,淅然云景秋。
蝉鸣渐消,门廊外传来“咚咚”两声叩响。
拢了纱帘进屋,白芍便瞧见正倚在软榻上小憩的主子。
乌黑的秀发挽成妇人髻,发间只点缀简单的素色发饰,也难掩其风华,只是眼底一圈淡淡的乌青,显得人有些憔悴。
“大娘子,主母那边又差人送了补药过来,嘱咐您趁热喝下,免得失了药性。”
白芍轻声唤醒沈丞安,拿起一旁的软枕垫到沈丞安的身后,好叫主子靠的舒服些。
沈丞安迷迷糊糊的醒来,瞧着递到跟前的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眼底逐渐清明,眉头微蹙。
白芍不知,她却是清楚,这不是普通的补药,而是主母特意去向宫里的妇科圣手求来,助女子怀胎的药。
她已嫁进镇宁公府五年,却始终无所出,起初主母也只是说说,叫他们夫妻二人抓点紧。
可日子一长,与主母交好的几位夫人都抱了孙子,也就着急起来。
哪怕是大夫言明,她身子没问题,主母还是寻了不少助女子怀胎的方子。
这两年她也就整日得喝这苦的烧心的药,没有一日断过。
只是公府夫人又哪里知道,她就是喝再多助胎的药,也是怀不上孩子的,毕竟她和傅廷钰成婚五年来,虽夜夜同床共枕,但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也不能凭空造出孩子来不是?
只是这等私密事,她也只能咽进肚子里。
沈丞安的丈夫傅廷钰,是镇宁公府的世子,年少有为,不过二十五岁年纪便已颇受重用,受命成为大理寺少卿,又生的芝兰玉树,是永京城里少有的青年才俊。
旁人皆道,她沈丞安能嫁给傅廷钰是祖坟冒青烟,修了几世才修来的好福气。
可却无人记得,几年前,满永京城可没几个愿意将女儿嫁给傅廷钰的。
说来沈丞安的家世也并不低,是正正经经的忠勇侯府嫡长女,忠烈之后,只可惜她父亲早逝,又膝下无子,爵位便由三房叔叔接替。
如此一来,她和母亲的处境便一下子尴尬起来。
三婶婶小孟氏和母亲孟氏本是一对双生姊妹,姐姐孟氏性子娴静柔和,妹妹小孟氏则泼辣外向,当年忠勇侯府上门提亲,小孟氏偷偷在屋后头瞧了眼,一眼便相中了刚毅俊朗的二公子沈元风。
姊妹二人一同被嫁到忠勇侯府,一人嫁与二公子沈元风,一人嫁与三公子沈鸿。
小孟氏一心以为自己要嫁的是二公子,却不知聘她的乃是三公子。嫁入侯府后,才知她弄错了,但木已成舟。
可二公子沈元风俊逸有为,体贴娘子,三公子沈鸿却犹如一个纨绔子弟,整日花天酒地,日子过的不顺心,小孟氏心中便越发不甘怨恨,将一切过错归咎在了嫁给二公子的孟氏身上,整日与孟氏作对。
一朝翻身成了侯爵娘子,小孟氏自然不会放过孟氏母女,将二人赶去了偏远的别院居住。
明面上,沈丞安也是高门大户的嫡女,身份尊贵,锦衣玉食。可实际上,她们母女二人在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有了当家主母的授意,府里的下人见风使舵,冷落慢待也是常有的事。
她们母女也是夹缝中求生存罢了。
沈丞安知自己的身份尴尬,也不想嫁什么高门,只想守着母亲过安稳日子。
可偏生,镇宁公府上门求亲,任他傅廷钰如何名声在外,三婶婶也不愿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双腿有疾的人。
不想得罪镇宁公府,三婶婶便把注意打到了她的身上,应下婚约,让她替沈娇嫁到镇宁公府去。
她知若是拒绝,她们母女二人往后的日子只会过的更加艰难。
横竖她也是要嫁人的,何况还是嫁到高门大户去,也算是门好姻缘了。
可成婚那晚,沈丞安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傅廷钰掀开她的盖头,看见她的脸时,神情冷的可怕。
傅廷钰想要的不是她,成婚那夜她便知晓了,他中意的当是如沈娇那般热烈如骄阳的女子,而非她这样沉闷的。
可那又如何呢?木已成舟,他们都不能反悔,傅廷钰得遵循镇宁公府的祖训,一生只娶一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得到他想要的人了。
而她必须得坐稳世子娘子的位子,也好叫母亲在那院子好过些。
自嫁入镇宁公府起,她便事事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敬爱丈夫,孝敬公婆,又整日起早贪黑打理公府中的琐事,管账持家,不敢有丝毫懈怠。
只因她知晓,若她有事,她那三叔三婶是断不肯为她与公府起冲突的,母亲也会受她连累,唯有她自己立得住,叫人挑不出错来,日子才能过的安稳些。
虽恼恨忠勇侯府李代桃僵,公婆连带着对她也多有不满,但瞧着她日日勤勉做事,将府里上下打理的仅仅有条,对她也有所改观。
但终究不是心中儿媳的第一人选,始终是存着些隔阂的。
这样尊贵门户的儿媳做的越久,她便越觉得日子过的无趣,旁人眼里她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娘子,管家掌权,风光无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日子过的有多难挨。
若是可以,她情愿回那小院子里,过粗茶淡饭的简单日子,也不想被锦衣玉食的禁锢在这不见天日的高门大院,沉闷的透不过气来。
沈丞安长舒了口气,吐出心口的郁气,从往日的烦闷记忆中拉回了思绪。
接过白芍手中的药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青涩的苦意自舌尖一路淌进肺腑,沈丞安忍不住皱起一张小脸。
便是不愿日日受这苦药的折磨,她也是不敢忤逆主母意思的,若是不喝,又不知惹出多少事端来,忍一忍也便罢了。
“世子。”
听见白芍的声音,沈丞安抬头看向门口,一身黑色长袍,身材修长挺拔的男人出现在了门口。
看了眼端着药碗的妻子,傅廷钰进屋换了身衣裳,出门时神色颇淡的嘱咐道:“既是身子不舒服,便多休息会儿吧。”
言罢,便转身出门了。
沈丞安也不在意,除却头一年傅廷钰的腿伤未愈,须得她多服侍照顾些外,之后她夫妻二人私下便一直是互不打扰的相处。
他不喜她靠近,她也不喜自讨没趣。
放下手中的药碗,沈丞安朝白芍摆了摆手。
白芍收拾好矮几上的药碗,便转身退出了屋子,沈丞安则抵不住一阵阵的头晕,又依着软榻睡了过去。
…………
“姑娘,姑娘,您还不起来,待会儿可还去给老夫人请安吗?”
听见白芍的声音,沈丞安一阵恍惚,待到被白芍扶着坐起,才缓过神儿来。
是了,她还得去给祖母请安。
那日午后小憩醒来后,她便惊觉自己竟回到了五年前,尚在闺阁中的时候。
虽不知缘故,但她重活一次,定然要将前世的遗憾悉数弥补。
理清思绪,轻拍了拍脸,沈丞安便起了床。一番梳洗打扮,领着人往老太太住的宁安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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