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帅决定带我去一趟永安街,我心里很乱,却没有拒绝。
我们在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些瓜果,街上很乱,狭窄的巷子里挤满了摆摊儿的小贩,目之所及都是破落陈旧的老房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淡的醚味。
永安街在松会的郊区,由于房屋老旧、房租便宜,居住在这里的人鱼龙混杂,虽常有公益社团来这里看望孤寡老人和特困家庭,但打架斗殴、入室抢劫等事却也是时有发生。
如今想来,那一次在旧眠外面的相遇实在是太过仓促突然,我竟都没能好好地问一句,你过得好不好。
我们从一条老弄堂转进去,看见几十间独门独院的平瓦房,阳光正足,几条大狗随意地卧在路边酣睡。见车驶过,也只是懒洋洋抬一下眼皮,并不避让。
康帅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正对一个大门敞开的红砖小院,我们上前叩响了门,锈迹斑斑的大门里传来一个阿姨的声音:谁啊?
康帅和她问好,递过去一瓶饮料,打听出晴天和赵小仙的住处。
阿姨善言,不停地摇头惋惜:晴天那孩子也是怪可怜的,他们的爸爸去年得了肺癌,没的治了,那孩子不愿放弃,挨家挨户地跪地磕头,给他们爸爸筹钱治病,如今兄妹俩欠了一屁股的债。老爷子是看不得再拖累了孩子,没多久就咽了气。他妹妹身体也不大好,三天两头儿地病着,只苦了晴天咯,唉
康帅看我一眼,与阿姨道了谢,带我一路找了过去。
一直到街尾,临着一条浑浊不堪的小河,有一户老旧矮小的平房。木门上刷着的红漆已经剥落了好些,门轴也不大灵活,轻轻一推,发出吱嘎一声。
赵小仙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小小的个子踩着板凳,费力地把衣服挂上去,扭头看见我们,苍白瘦小的脸上立刻涌现出敌意。
又是你,你可真难缠!她丢下衣服,转身跑进屋里。
康帅抢先一步挡在她的面前,面带笑容地对她说:赵小仙,你没做亏心事转头跑什么?
赵小仙瞪他一眼,激动地说:放屁!我赵小仙从没做过亏心事!
康帅冲我咧嘴一笑,激将法用在她身上还真灵验。
赵小仙又把目光转向我,眼睛里充满挑衅意味:你是来找晴天的是不是?我告诉你,他不在。
我摇摇头,尽可能友善地说:我不找他,小仙,我是来找你的。
她撇撇嘴,冷笑一声:找我?还不是为了问我晴天的事吗,你当我白痴啊?
我正寻思着怎么给接下来的对话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个人影笔直地栽倒在地上,身上雪白的衣衫血迹斑斑,额角上糊着一大片浓稠的血痕,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气息也渐渐弱了下去
赵小仙惊声尖叫:晴天!
我也大喊:顾延!
几乎是同时,我和赵小仙朝晴天扑了过去。
只是,我的手还没有碰到晴天,就被赵小仙狠狠地推开:滚开!不许你碰他!
我整个人被撞翻在地上,一时回不过神儿,只是怔怔地趴在原地,过了几秒,胳膊肘儿传来剧痛,原是狠狠硌在石块上,扎出了血。
康帅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看了眼我的胳膊,眸子紧了一下。他没多说什么,沉着脸从晾衣架上扯下一件衬衣,撕成条布绑在我的胳膊上。
我回过神儿,再次跑到晴天的身边蹲下去,碰了碰他的肩膀:顾延,你醒醒,顾延,你别吓唬我啊。
赵小仙红着眼眶恶狠狠瞪着我,随手抓了一把沙子扬在我脸上,大声喊:你有病啊!我说过了他不是什么顾延,他是晴天!赵晴天!
康帅走过来一把扯住赵小仙的胳膊,声音冷得骇人:赵小仙,你别得寸进尺!
我原以为赵小仙又要骂人,她却只是怔住,低头看看躺在地上的晴天,又抬头看看扯着她手腕的康帅,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康帅对她彻底没办法了,把她拎起来先放在一边,招呼我:小陶搭个手,先背他去医院!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晴天搭上康帅的肩,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往医院跑。
伤口缝合完毕后,医生把我们带到一边,对我们说:不用担心,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昏迷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不过我发现他的胳膊上有几个较为密集的针眼,加上他的状态,我有理由怀疑病人是否参与了非法卖血,希望你们多加注意。一会儿等他醒来就可以出院了,但我建议最好住院观察几天,打几天营养针,好好休养。
赵小仙趴在处置室的门边一直在哭,在听到非法卖血四个字的时候肩膀猛地僵直了一下。
康帅点点头,对赵小仙说:你跟我付款去。
赵小仙垂着头跟着康帅去了收款台,我一个人推门走了进去,看见晴天躺在病床上,洁净的白色床单衬着他惨白的脸色。他的头上缠着纱布,有一点儿血迹渗出来,胳膊上、腿上也都是包好的伤口。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合着双眼,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爬进来,温柔地落在他好看的睫毛上。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生怕吵醒了他,酸涩的眼睛里灌满泪水。
顾延
我轻声叫他的名字,慢慢地,伸手握住他微凉的手。
那么悲伤,那么慎重地把他的手心贴上我的脸颊,一眨眼,泪水顺着他的指缝落下,氤氲在洁白如雪的床单上。
我多希望眼前的人就是顾延。
我又多希望眼前的人不是顾延啊,如果只是个不相干的人受了这样的伤,我起码可以找到无数个狠心的理由,说服自己不要这么悲伤。
谁也不会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多么想伸出手去,触碰一下那熟悉的眉眼。可是我不敢,我怕一旦惊扰,梦就醒了,我就会发现,其实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杜撰,根本就没有晴天,也没有赵小仙,更没有和顾延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比失去更悲伤的是失而复得后的失去,而比绝望更悲伤的就是空欢喜。
正哭着,晴天醒了,目光看到我,微微怔了一下。
我赶忙撒开他的手,慌乱地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顾延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轻声说:你受伤了?你的胳膊
那一瞬间,他眼里掠过的一丝心疼,几乎是我起死回生的良药。那样的目光,隐约的同情和感激,以及我捕风捉影的怜惜,仿佛一段带着温度的阳光,如赦免,笼罩着满脸泪痕的我。
我几乎是满怀喜悦地对他说:没事的,只是破了个口子,一点儿都不疼!
顾延点点头,目光从我的手上移开,在病房里环视一周,说:你送我来的?小仙呢?我一定把她吓坏了
赵小仙,是的,他是赵小仙的哥哥,我刚才竟然忘记了,我以为,他是我的顾延。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安慰他:别担心,她马上回来。
话音刚落,付款回来的赵小仙尖叫着扑进晴天的怀里,哭着嚷:赵晴天你吓死我了!呜呜呜你流了好多血你知不知道呜呜呜
晴天温柔地拍拍她的背,像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他笑着安抚她: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小仙不哭啊
我转身快步走出病房,在康帅悲天悯人的目光里,拼命地忍住不哭。
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玻璃窗上有光影掠过,穿堂风灌满我的衣衫,使我看上去就像一只悲伤的河豚。
康帅告诉我,他和赵小仙达成了协议,晴天的药费由他全权负责,条件是赵小仙不能故意阻拦我和晴天的正常接触。
赵小仙一开始是坚决不同意的,她认定了我是个不祥之人,一定会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
康帅就板起脸来吓唬她,对她说:小仙啊,你信不信,如果这几天他不住院养伤,出去后就会被我的人打死,哦不,我是守法公民,不能犯法的。但是万一他被打成个残废,缺胳膊少腿什么的,我还是付得起他接下来的治疗费用的哦。
赵小仙恶狠狠地盯着康帅看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前提是那个每次看见晴天都哭哭啼啼的老女人一周只能去看望晴天一次。
这一周一次的机会,对我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赐。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泡了个澡,有一种一切都在变得好起来的错觉不停地在我的心中萦绕。
刘芒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问我:你是真的认为晴天就是顾延,还是想要把晴天当作顾延的替代品啊?
我低头剥着橙皮问她:你什么意思?
刘芒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赵晴天根本就不是顾延,那你现在的行为会给他们带去多大的困扰?
我摇头,坚定地说:事实上,我觉得晴天就是顾延。
虽然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但是我绝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存在。尽管相貌可能神似,但一个人的性格和气质是没办法完全复制的。那天在医院里,晴天在哄吓得大哭的赵小仙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心疼和愧疚,劝慰时的语气和表情,都熟悉得让我崩溃,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顾延。
正在做瑜伽的夏文静扭过头来,淡定地对我说:你和顾延不是已经灵肉合一了吗?他的肉体上有没有什么特征?扒光了看一下不就清楚了!
刘芒的手抖了一下,我整个人也跟着抖了一下。
灵肉合一这四个字让我顿时面红耳赤得像一块儿洒满番茄酱的比萨饼。
夏文静费力地试图把腿吊到脖子上,用一种沉闷的、历尽沧桑的声音继续说:你们俩装什么清纯啊,我才是那个保守贞操的纯洁少女好不好。
我特别无力地转身走进房间,门外传来夏文静不懈的解释:作为这个屋子里唯一的、真正的少女,我必须告诉你们,过早地抵达生命的大和谐是不健康也不道德的,我爸妈早就说过
我听见刘芒干净利落地回了一句:你爸妈说得对,文静,相信我,你这么听话,一定会保持贞操直到老死。
事实上我觉得夏文静的建议也不无道理。
但问题是,虽然我的确是在顾延的配合下完成了告别少女的仪式,但是对于那一夜发生的一切,我却如失忆一般什么都记不清楚。
这实在是不合常理,毕竟,直到现在,和顾延有关的所有记忆我都还铭记如昨,可偏偏是这么重要的一夜却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只好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复习和顾延共同度过的每一天,那些我生命的锦缎中,最鲜艳也最美丽的过往。
第一次见到顾延时,我还是个除了读书就一无是处的丫头片子,整天穿着宽大的校服,没心没肺得像个傻子。
而那时的顾延,在校园里早已经是一个偶像级别的存在了。
造物主就是如此不公,给他一副精雕细琢的皮囊尚且不够,又赐他高人一等的智慧与品格。虽然家境不好,却没有半分的退缩怯懦,站在人群之间,难掩飞扬的神采和骨子里的傲气。
这样一来,这个叫顾延的男生,在一群普普通通的豆芽菜里面就显得格外地与众不同了,像夜幕中最亮的那颗星星,总是不经意间夺取所有人的注目。
而我,就是那些从来也未曾发出过光亮的星,漫无目的地悬浮在茫茫宇宙中,被他的优秀毫无悬念地吸引着。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早晨,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阳光炙烤着操场上一排排稚嫩的面孔,黏稠的风无力地在浩大队形中穿梭。
直到顾延出现,致辞,欢迎新生的同时感谢前辈们的指教与关怀。
在他走向主席台的时候,人群里已经开始传出细微的骚动,夏文静小声对我说:你看,他就是顾延,长得帅不帅?
我伸长了脖子,绷直了脚尖,拼命地往前探,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从容有余地站在那里,柔软的头发迎风扬起。
他从演讲台上走下来,站在升旗手队伍的最前面,伴随着庄严肃穆的国歌,踏着器宇轩昂的正步,走上了升旗台。
那一刻的顾延,眉若远山,灿若星芒的眼睛凝视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专注得让人心生肃穆。
那一刻的我,站在渐渐清朗的浩瀚蓝天下,看着既美好又遥远的顾延,只一眼,就再也没有移开过视线。
我向夏文静宣布:我好像一见钟情了。
夏文静淡定地说:他已经被一见钟情了无数次,不差你这一个。
我说:那不一样,我的情感比她们要更强烈一些!
夏文静还没来得及接话,教导主任的手指头就拎起了我的耳朵: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庄严肃穆的时候一个人窃窃私语些什么?!
这位教导主任是出了名的辣手摧花,被她盯上的猎物轻则心灵受创,重则精神崩溃。
在被她抓住的一刹那,我就彻底放弃了挣扎,任由她以一种极其尴尬的姿势把我拉到主席台前。广播里正播放着国歌的尾声部分前进、前进、前进进,紧接着,整个世界就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了。
离我五米之遥的地方,就是升旗台,那是有史以来我与顾延离得最近的距离。
我忍不住扭头看向顾延,笔直的身姿,干净的眉眼,神态中的自信少一分则卑微,多一分则傲慢。
教导主任见我再次走神儿,气得不由分说敲一下我的脑袋,呵斥道:冥顽不灵!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操场上格外安静,所有人都铆足了精神看我的笑话。阳光透过云层大片大片地落下,我看着顾延,眼睛里徒然亮起了一丝狡黠的光影,天知道那时候的我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聪明,这可是让顾延认识我的最好时机了!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激情澎湃地朗声道:报告主任,我叫阮陶!阮是耳元阮,陶是陶瓷的陶!
上帝啊。
我喊得那么声嘶力竭,顾延到底听到了没有啊?
在教导主任火冒三丈的斜视下,我忐忑地瞥向顾延,温暖的阳光下,他扭头看向我,目光柔和,嘴角展开一抹淡淡的笑。
就是那个笑容,熠熠生辉的光芒。
恍若惊鸿。
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如此明朗柔和的笑容,他的眼睛里仿佛蕴藏着一段欢快的小夜曲。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生命中某个重要的开关就在这一瞬间因他而开启,从此以后,眼前的这个人将在我小小的世界里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那是丫头片子阮陶真正成为少女阮陶的一瞬间,她在课间休息时间偷偷看过的那些爱情,终于有了一个真实清晰的形象,顾延这两个字就是爱情最贴切的模样。
只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我会遇到一个叫赵小仙的小姑娘,她像极了那一年的我,一样的天真执着,一样的义无反顾,一样地把顾延当作了这世上所有的甜蜜和悲伤。
袁熙曾经问我:阮陶,没有顾延,没有爱,你会死吗?
不会啊,袁熙。没有爱,没有顾延,我也可以活下去。
可是,有了顾延,有了爱,暗淡着的生命就有了光芒,一切的无聊和琐碎就都变得更有意义了啊。
你看,就连那个最最普通的清晨,都像是充满了蛋糕烘焙的甜蜜香气,被路边的水洼儿溅满裤脚也不觉得生气,仿佛还有点儿活泼。也许这就是去爱一个人的神奇之处吧,再不需要波澜壮阔了,仅仅是那些细微的、微不足道的东西,都可以激起浩浩荡荡的温柔。
我从未那样热爱过上学这件事,只有在学校里,我和顾延才会被圈在同一方天地。说到这里就不能不讲到缘分这回事,全世界那么多的学校,又有那么多的学生,可偏偏我们就踏进了同一所,并且成了同学。
每一天,我都会热情洋溢地同身边的每个人问好:同学你好!
因为相信自己总会再与顾延狭路相逢,那时候,我就可以自然地做到不露出马脚,像任何一个忙碌的清晨一样,假装不经意地他也说一句:同学你好!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像一只雷达一样,近乎痴迷地在偌大校园里搜索着顾延白杨般的身影。
只是那时候的我虽然早熟,却没能早慧。所以我喜欢顾延,只能用最笨的方式,默默地把那份难以掩藏的悸动埋在心里。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终于忍不住拖住夏文静的手,对她说:要不,我和顾延告白吧,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变态跟踪狂的!
袁熙和夏文静不屑地笑:你以为你现在不是吗?你比变态跟踪狂还可怕!你那眼神,看起来如果不把顾延给吃了,你就会欲火烧身而死。
我竟无言以对。
为了不让自己心理扭曲后走上犯罪的道路,我在一个蝉声阵阵的夜晚,写下一封海誓山盟、行云流水的情书,并在信的末尾,郑重地写上了我的名字,就像是在结婚登记证上署名一样的庄重。
第二天清早,我拜托夏文静潜入顾延的班级,将情书放到了他的书桌上。
我躲在走廊的拐角处,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到夏文静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冲我做出个胜利的手势,我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初战告捷的喜悦让我怪力乱神地抱着夏文静转了两个圈。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我揪着一颗烦乱不安的心,抓心挠肺地等待着顾延的答复。
一直到放学,我都没看见顾延的身影。
夏文静劝我:不要慌,再等等。
我就开始继续等。
就这样过了三天、六天、八天我日渐憔悴,被刚刚萌芽就面临枯萎的爱情狠狠地伤了心
第十天,下午放学后,夏文静带着我一起去广播室帮老师整理录音带。我像只孤魂野鬼飘在夏文静的身边,心不在焉地整理着,突然,录音室的门嚯的一声被推开,一个戴着眼镜形容邋遢的男生一脸赴死般的表情冲了进来。
他问:哪个是阮陶?
我说:我是。
他看向我的目光里瞬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切,只见他大踏步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嘴角颤抖了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我有点儿懵,费尽全力抽出我的手,连连倒退了好几步,终于在播音台被迫停下来。
他又悲天悯人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用一种被人踩住了膀胱般悲痛的语气对我说:都是我的错都怪我玉树临风,让你难逃我的情网!可是可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这些天我也思忖良久,再三思虑下,还是决定不能放弃我爱的人而选择爱我的你,你别这样看我,别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拒绝你,我的心也并不好受
我呆滞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夏文静,夏文静一脸惊恐地对我摇了摇头。
我说:这位同学
他说:不!你不用再多说什么,感情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我说:这位同学
他说:我承认是我伤害了你,可是阮陶,原谅我,爱情的世界就是如此的残酷,我也不想这样
我说:这位同学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甩开我,转身跑开了。
我说:喂那位同学
他又急匆匆地跑回来,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将一封信塞进我手里,决绝地说:你的心,还给你,希望没我的日子里你可以坚强
说完再一次转身跑远了。
我低头看了眼信封,顿时变成了一座雕塑,信,我给顾延的情书,怎么会在那个四眼的手里?
答案很简单,一定是被夏文静放错了位置。
夏文静一看形势不妙,立即扑过来抱住我解释:阮陶,你冷静,你不要想不开天地良心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在那一刻,我忽然变得特别淡定,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夏文静一个人,谁叫我自己忘了在信里写上顾延的名字呢。
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我正悲伤地望着天花板呢,袁熙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无限怜悯地看着我,大声地说:谁按的广播键?阮陶,你知不知道,就在刚才,通过广播,全校都知道你被四眼给甩了!
说完,他和夏文静的目光一齐朝着广播键聚齐红色的圆形摁钮上,是我瞬间僵硬的爪子事实就是,刚才被四眼逼得无路时,我自己不小心摁下了广播键。
我说过的,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啊
我淡定地关上广播键,恍恍惚惚地回了家。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全校师生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那种既同情又想笑的表情让我无语凝咽。
有时候我走在校园里,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学妹安慰我:学姐,你看你的黑眼圈啊,都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可要坚强起来啊!
一开始四眼总是会刻意避开我走,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也突然冒出来了,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抓住我的手,对我说: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你这样让我心里不安啊,要不这样吧,以后二、四、六,我去追随我的爱,一、三、五就陪陪你,你看成吗?
我绝望地看向远方,那里有我深爱的少年顾延,他正在操场上与兄弟们挥汗如雨。我看着他白衬衫下隐隐约约的腹肌,再看看眼前一脸深情的四眼,心里突然就扭曲了,冒出一股邪火,我对着四眼大吼:成?成!成,成你个大头鬼!都赖你!
光是骂还不够,抓住他的领子拼命摇,还不够,踢一脚在他短粗的腿上没踢好踢在了四眼毫无防备的裤裆上。
一声凄厉的号叫瞬间炸开在校园上空,四眼当场捂住受伤部位,小脸煞白地倒地抽搐,气息微弱地吐出一句:我的子子孙孙啊你好狠的心
说完,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我被吓坏了,呆呆地立在原地。
远处正在打球的顾延听见号叫声急忙赶来,寓意深刻地看了我一眼,便背着四眼去了医务室。
当时我就在想,大千世界就没有谁能借我一把小剪刀,让我自我了断算了吗
不幸中的万幸是,四眼很快就出院了,医生说他的子孙后代并无大碍。我被四眼的妈妈用尽洪荒之力扇了两个大耳光,毕恭毕敬地送去了医药费,这事儿就算了结了。
整个学校的人都在传,那个叫阮陶的女学生,因爱生恨,害得人家差点儿断子绝孙
我望着天上的飞鸟,绝望地想着,我和顾延之间,怕是再也没什么机会发展出恋情了。
在他心中,我一定是个女流氓,还是最下流最恶毒的那种女流氓。
一想及此,我便痛不欲生,整日恍恍惚惚地游荡于家与学校之间。
排山倒海的悲伤淹没了我,老师说得对,大学早恋有害健康,是不值得提倡的。
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过了一阵子,忽然有一天,袁熙他爸送了他哥袁兴一辆车,向来不待见我们的袁兴竟然愿意把车借给袁熙,让他找块空地提前练练车。我和夏文静作为贫民,对贵族袁熙瞬间产生了一种羡慕嫉妒恨的复杂感情。
而袁熙为了拉近我们之间的阶级情感,答应带着我们俩一起长长见识。
那是一个充满柑橘般清甜香味的下午,我和夏文静就像两个暴发户一样抚摸着黑得发亮的车身,无限爱怜。
我坐上驾驶座的一脸的正气,袁熙则坐在副驾驶座上教我踩离合器和挂挡,口头教学了十余分钟,我终于按捺不住暴发户想要买貂皮大衣的迫切心态,毅然决然地一脚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车子在旧教学楼的废弃操场上平稳地向前行驶,我表情安详地享受着微风拂面的酣畅,得意起来甚至哼起了小曲。
就在这时,我看见我的正前方,一个足以让我天旋地转的身影正朝我走来。
他胜雪的白衣,妥帖的裤子,以及在微风中扬起的柔软头发,都让我两腿发软。
是顾延。
我一下子就目光涣散、心跳如雷了。
就像一块失去活力的废铁看见了吸力强大的吸铁石,一踩油门,直冲而去。
旁边的袁熙失声大叫:阮陶!刹车!
我这才恢复精神,但又控制不住地慌乱起来,车子根本就不听我的使唤,义无反顾地朝着塞着耳机低头走路的顾延冲了过去。
刹车!阮陶,快踩刹车!!!
袁熙的声音穿过我的耳膜,在大脑里绕了好几圈才启动了我的右脚,我猛地清醒过来,狠狠地把刹车踩了下去。
一道刺耳的声音划破天际,紧接着,世界安静下来,就连风也静止了一般。
我慌乱地坐在车里,看着眼前一片空荡荡的天地,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
顾延被我撞死了?说不定没死呢?万一撞残了怎么办?断胳膊断腿?还是撞傻了?植物人?
各种悲剧在我的脑海里来回地穿梭,几乎让我晕厥过去。
袁熙痛苦地哀号一声,扯着我下了车,夏文静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我们三个就那么围着顾延心尖儿颤巍巍地看。
他躺在那里,一定也不动,只有胳膊肘儿上有血慢慢地流出来。
夏文静尖叫:他这是晕死过去了,阮陶,快,人工呼吸!
喊完,用一种关键时刻只有我在为你谋福利的眼神深情地望了我一眼。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我握紧双拳,深深地吸气,用一种悲壮的姿势俯身迎向顾延的嘴唇。我的妈呀,当下竟有种猥亵了他的罪恶感,这真要命。
当我和顾延的双唇只余下两厘米的距离时,顾延突然转醒,猛一抬头,一阵血腥从我的唇齿间弥漫开来,再看顾延,他痛苦地捂住嘴差点儿又晕了过去。
夏文静看着袁熙,抓了抓脑袋,问他:他们俩这算是亲上了还是没亲上啊?
袁熙想了想,说:这应该算是一种碰撞,有力的碰撞。
夏文静翻了个白眼,焦心地说:不管了,就是亲上了,阮陶,你的初吻给了顾延,他必须对你负责任!
顾延才刚缓过来,听见夏文静这么一喊,整个人都僵了。
我心惊胆战地瞄了他一眼,夏文静又扯着嗓子喊:哎呀,他胳膊上的血流得太湍急了!
袁熙绝望地翻了个白眼:有没有手帕,快止血!
我和夏文静立即低头翻出包,没手帕、没毛巾、没创可贴、没云南白药,什么也没有!我慌了,一边掉眼泪一边继续翻,终于,在隔层里翻出了一块七度空间。
顾延一脸黑线地看着我手里的七度空间,特别恩慈地说:没事的,你别哭了,我去附近的诊所包扎一下就行。
他这样一说,我彻底哭开了,撒手人寰地哭,天崩地裂地哭。我说:对不起,都怪我,你流这么多血,可能会死的,也可能会留疤的!
说着,撕开七度空间,笨拙地贴在了他血流如注的胳膊肘儿上。
夏文静和袁熙一看,有点儿尴尬,都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是别开头去,任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顾延止血。我抹了把眼泪,摁着顾延的胳膊说:好了,血暂时止住了,现在我带你去诊所吧。
顾延已是一副生无可恋死无可惧的绝望脸,默默无语地任我扯着他奔赴诊所。
小诊所里,医生给顾延上药,我就在一边哭。顾延包扎完伤口起身的时候,我还在哭。
顾延俯身看着我红通通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柔声说:你可真能哭啊。
我没吭声,继续哭,比孟姜女哭得都专注。
顾延迟疑着,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他说:别哭了,只是一点儿小伤。
那一瞬间,我看着顾延清澈的目光,突然有一种连自己也为之错愕的冲动,我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腕说:顾延,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说完,鼻子里冒出个巨大的鼻涕泡泡,我真是不丢脸不舒服斯基。
趁着顾延没反应过来,我赶紧把鼻涕泡泡吸回去,站起来,佯装淡定地说:我先走了,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我怕我不告诉你的话会把自己憋死的,这句话我练习了那么多遍,如果就连一次也没用上,就太可惜了,现在我告诉你了,心里就舒服了。
说完就要低头开溜。
结果被顾延反拖住手腕,我回过头去,看见顾延漂亮的睫毛眨了眨,他笑着问我:所以就把我撞了吗?
我说:啊?
他说:你喜欢我,所以开车撞我?
我说:啊?
不是这样吗?顾延有点儿苦恼似的,继续说:因为你喜欢四眼,所以断了他的恩你懂的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把我撞了,是这个逻辑吧?内容带有命根子的生殖器器官词汇
我想我还是死了算了,原来在顾延心里,我就是一个赤裸裸的女变态,喜欢谁就要毁灭谁,我就是低配版的死神来了,被我盯上的男人一定是非死即伤。
我怔怔地看着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摇了摇头。
我说:不是的顾延,那个情书,原本就是要给你的。可是我的好朋友把它放错了位置,可是我又忘记了写你的名字,可是那个四眼就误会了,可是我又不小心按了广播键,可是可是
顾延看着我,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在笑,他的眼睛像是很有把握地看着我,很笃定的样子,什么都知道的样子。然后,他将我轻轻地一拽,让我跌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以及发丝间特有的清爽气息,都让我的心跳突破了极限,怦怦的巨响仿佛雷鸣。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在我的耳边低声说:我知道了。
后来顾延对我说,那一天的我,就像一只手足无措的小动物,满脸通红地急得团团转,眼泪在眼眶里晃啊晃的,让人不忍心再捉弄了,就想赶紧抱一抱、哄一哄,然后,再也不松开。
如今回想起来,我和顾延能够走到一起,重点感谢对象除了提供凶器的袁熙和神助攻夏文静之外,还有重要道具七度空间加长夜用型。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因素少了哪个都不行。
就这样,在我那极其丢人的告白之后,我和顾延就算是正式走到了一起。仿佛那些因为暗恋而备受煎熬的日子都不过是一夜旧梦,在我的生命中匆忙地一闪而过。此后我们共度的那些时光,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生命的锦缎中,繁花似锦,绵延不绝。
我们俩刚在一起的那几年,都纯洁得跟两朵茉莉花似的,拉个小手都能激动得失眠一整夜。
还记得大二那年的冬天,致远下了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
我和顾延手拉着手从火锅店里钻出来,兴奋地踏着雪花傻笑。他的手紧紧地牵着我,揣进他白色羽绒服的口袋里,而我伸出另一只手,尽可能露出贤惠的表情帮他紧了紧胸前的围巾。
头顶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筛子,把糖霜样的雪花细细薄薄地筛下来,洁白的雪花慢悠悠地落在地上,落在我们并着的一高一低的肩膀上,落在顾延又黑又长的睫毛上。
我们站在全世界里。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身边的顾延,就忽然有了这种奇怪的想法,我们一定是站在世界的中央,我们一定拥有着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我很想吻他一下,可是我不敢,为了掩饰内心龌蹉的欲望,我抓起一把雪扬在了顾延的身上。接着,俩人就傻乎乎地开始玩儿起了打雪仗。地上的积雪并不多,为了能够凑一个大雪球,我趴在路边一辆车的后车窗玻璃上,把上面落着的那层雪一点点地刮了下来,身后的顾延发现了我的计谋,也跑过来跟我一起刮雪。等我们手里终于团好了一个大雪团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情景让我们两个彻底惊呆了。
我们没想到那辆车里竟然是有人的,更没想到的是,车里面的一男一女,男的正扯着领带,女的正香肩微露,二人正以一种让人浮想联翩的微妙姿态定格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们。男女主人公为未成年人,因此撞见此段情景的内容应该形容得更加模糊一点,不要出现一丝不挂,高难度动作的词汇。
我和顾延也用一种特别纯真又特别无辜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他们。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后来是顾延捂住我的眼睛带我逃离了现场。
我们气喘吁吁地闷头儿跑到我家楼下,头顶是一轮圆圆大大的月亮,柠檬色的月光温柔地覆盖住我们的肩膀。
路灯暖黄。
北风寂静地卷起地上的雪花。
夜色明澈,我看得清顾延眼里的温柔,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就像怀里揣了一只奔跑的小鹿,心跳声庞大得让人安静。
这是我们十九岁的冬天。
顾延温柔地俯下身,亲了一下我的嘴唇,没亲好,撞到了彼此的鼻子。我睁开眼睛,为了掩饰羞涩和尴尬,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
顾延有点儿气恼,干净斯文的脸上一阵不易察觉的红润,然后,他的手握住我的肩膀,吻住我笑意未退的嘴唇。
那样的吻是青涩的,也是笨拙的,幸福的眩晕感让人发颤。
那个时候的我,坚定无疑地以为,我和顾延会这样幸福下去,一直一直地幸福下去,狠狠地幸福,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为了可以和顾延一起考上和望的研究生,我摊开书本拼命地学习。
夏文静不以为然,她说:初恋无限好,只是挂得早,你这样拼命又何苦呢?
我抬起架着一副大眼镜的脸,郑重地说:胡说!我和顾延会在一起一辈子的!我要嫁给他,给他生小宝宝,我会喜欢他一辈子,就算他老了,有了老年斑,牙齿掉光了,我也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往死里喜欢他!
就在这时,我看见袁熙一直在本上写字的手僵直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我,脸上笼罩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表情。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袁熙,那么悲伤的眼神,像是突然跌入一种旁人难以感同身受的怆楚当中。
我说:袁熙,你怎么了?
袁熙摇摇头,起身安静地走开了。
夏文静说:可能是刘芒的离开给他的刺激太大了,而你刚才又一脸死相一直强调着自己的幸福,所以袁熙伤心了。
我一下子陷入前所未有的自责当中,追着袁熙的背影跑了出去。
袁熙
我扯着嗓子喊他。
袁熙回过头,这时候有阳光照在他神色单纯的脸上,他看起来那么美好,在阳光里,就像一个随时都有可能飞翔起来的精灵。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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