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墓园回来的时候还在下雨,夏盈一直讨厌这样湿答答的天气。
距离父亲的葬礼已经过去两个月,可她还是没有实感,不习惯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她时常往墓园跑,有时候会在父亲的墓地前坐上一个下午。
所有人都在按着节奏继续生活,唯有她,好像脱离了轨道。
夏盈睡不着,手心拽着一块古雅的玉佩。这块白玉,还是她二十四岁生日时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岂料未过多久,她就永远失去了他。
夏盈的眼泪无声滴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到玉佩上。她将玉佩攥紧在手心,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蛹那样闷在被褥里。
这段日子,多半借助药物才能入眠的夏盈,第一次有了困意。她蜷缩得像只小虾米那样,攥着父亲给她的玉佩,隐隐约约睡了过去。
夏盈发现自己在一个很大的天台上。这是哪里?为什么这么眼熟?
对了,这是父亲公司大厦上的天台。
狂风吹着她的头发,让她整个人都凌乱得似要飞起来。
夏盈。她听到有人叫她。
她回过头,看到了贺咏伦那张英俊的脸。
咏伦。她发觉自己站在栏杆上,往下是一望无际的深渊,极度的恐惧倏然攫住她。她向贺咏伦伸出手,很想他拉住自己。
可下一瞬,她被一股剧烈的力道猛然一推,整个人就像只断线的风筝那样坠落下去。
高空坠落,感受到死亡濒临的那一刻,路人的惊叫,失序的车流,混乱到极点的场面,夏盈却看到自己摔得血肉模糊的样子。
恐怖的画面令她毛骨悚然地尖叫起来,无边无际的黑暗倏然笼罩,下一瞬,空间斗转,她看到自己静静地躺在一个地方。
她熟悉这里,是殡仪馆。
还记得告别父亲的时候,她就坐在这里,面对殡葬化妆师处理好的父亲,她哭着闹着不想离开他,不想他火化。
可为什么,现在躺在这里面的人变成了她?
夏盈恐惧万分,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只能看着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她的脸大概是修复缝补过,与刚才那张摔到血肉模糊的脸重叠在一起,仍看得出针线的痕迹,他们给她化了妆,依稀恢复了几分她从前的样子。
夏盈感到恶心和窒息,直到门开了,一道光透进来,伴随着进来的人,那种扭曲的压迫感才好像消失了一些。
那是温庭,她名义上的丈夫。
俊美苍白的他,失魂落魄地走向她。
一瞬间,夏盈仿佛能体会他的绝望跟痛苦。
看到他为自己这么伤心,夏盈心里有些奇怪又复杂的感情。
她并不讨厌温庭,只是也没有多喜欢他。她和他的关系太尴尬,他们虽然结了婚,却比谁都更像陌生人。
一场不情愿的商业联姻,她和他都没有选择。所以从一开始她就跟他约法三章,不干涉对方的生活,等到适合的时机,再解除他们的婚姻关系。
她对他从来都是疏远又冷淡,仿佛逃避他就能逃避这桩她不情愿的荒诞婚姻。
可为什么,温庭显得那么伤心?
夏盈怔怔地,瞧着他坐到自己的尸体旁边。他甚至拿出一把梳子,轻轻地梳理起她的长发。
夏盈,我替你梳一下头发,你那么注重外表,一定希望自己走的时候也漂漂亮亮的。
他轻轻地温柔地梳理她的长发。
夏盈看着,心里蔓延起酸涩,有种什么冲破心绪,又好像针尖那样扎在她心房,让她疼痛不已。
她清楚地看到温庭落下的眼泪,泪水滴到她那张冰冷铁青的脸上,男人伸出手指,轻轻抹过他留在她脸颊上的泪,温柔的指腹停在她面庞。然后,她看到他俯下身,居然亲吻了她的尸体。
那样小心翼翼又温柔的一个吻,莫名让夏盈心如刀绞。
别害怕,你一定会去到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有你最爱的爸爸,还有你一直念念不忘的斑点。
斑点是她的爱犬,死掉的时候她伤心了很久,难为他还记得。
以后,我也会去那里找你。那时候,你还会讨厌我吗?但我很高兴,因为我去找你的时候,身份还是你的丈夫。夏盈,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缠绵温隽的话语,让夏盈泪流满面。她第一次体会到一件事,温庭爱她。他在爱着她,可是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爱她,又何时开始爱她的?
夏盈看着悲伤*绝的男人,忽然很想抚一抚他的眉宇、他的唇,想他不要那么伤心。
然而当她快要碰触到他的时候,场景又倏然转变。
还是这间殡葬室,她看到一身黑衣的贺咏伦,站在她静置的尸体边。
贺咏伦的神情同样哀伤,但夏盈倏然想到坠楼前身后那股力道,她那时候看到过贺咏伦。
她的心有股莫名的恐惧,这和刚才看到温庭时的气氛是完全不一样的。
贺咏伦,他到底干了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正当夏盈还在为自己的猜测恐慌时,她听到贺咏伦痛苦的言语。
夏盈的心脏仿佛被重重一捅。
为什么?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夏盈想要抓着他狠狠地喊。
你知道我爱你,夏盈,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乖乖听话呢?你只要听话,嫁给我,把流光交给我,我们会是多么幸福的一对
我们会有很多孩子,一起开开心心地厮守到老,为什么?你要否决我的提议,一点活路都不留给我,让我的心血毁于一旦?
他质问的后半段,口气变得森冷病态。
那样一个阴沉偏执的贺咏伦,是夏盈从没有见过的。
夏盈看着此情此景,心脏像结冰了一样,每一份恐惧都渗透到毛孔,只觉贺咏伦此刻的面貌宛如魔鬼。
门又打开,她看到一个美艳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郭依妮,也算蛮有名气的一个流量小花。
最近贺咏伦正在推进一个电视剧项目提案,女主角便是郭依妮。
可为什么,郭依妮会出现在这里?
仿佛有所感应,夏盈抬头的瞬间就看到郭依妮那双涂着鲜红丹蔻的手,熟稔又爱抚地摸上贺咏伦的手臂。
只听她娇柔地轻语道:咏伦,你不要太伤心了。
夏盈觉得恶心,听到贺咏伦阴沉的斥责声:滚出去,不要在她面前碍眼。
他这样一说,夏盈却想让这两个人都滚出去。
郭依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显得楚楚可怜:咏伦,你为什么这么狠心,这些年我为你付出多少?我一直默默地在你身边,从来不敢站出来,也不敢让她知道。凭什么?到底凭什么?她没有那么爱你,只有我,我才是最爱你的那个人!她像要把满满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一瞬间就哭得心酸凄楚。
可贺咏伦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惜之色,夏盈看他推倒了郭依妮,只听到他冷漠的声音:郭依妮,你要发疯就滚出去。让别人看到了,你还想不想在这圈子混?你的玉女形象也就到头了。
他这样一吼,郭依妮抽咽地收敛了神色。
目睹这一切的夏盈,只觉作呕。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袭来,她的身子重重弹动了一下,像是摔在了什么上面。
意识清醒过来时,天色微亮,她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摔在哪里,仍旧在床上。
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梦?
夏盈无法忘记自己方才那一梦是如何恐怖诡异,惊恐的情绪没有散去,冷汗浸透了睡衣。
那梦境太真实了。
夏盈坐起身,抑制着情绪,想要给自己倒杯水。经过梳妆镜前,看到镜中自己苍白还挂着冷汗的脸,那脸孔与殡仪馆里她的脸重合。
脑海里回闪着片段,仿佛再度看到自己在梦里从高空坠落,血肉模糊,她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玻璃杯从手上脱落,摔得四分五裂。
早上起床后,夏盈脸色一直有些苍白,家里的管家林姨给她端上早餐,有些担心地望着她。
小姐,你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请陆医生过来看一下?
我没事。夏盈说得有几分勉强,不想林姨为她担心。她作势轻轻喝了口牛奶,又听到林姨说:慕先生来了。
夏盈抬头,就看到慕思城走了进来。清爽的早晨,他西装革履,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
慕思城是她父亲生前的特别助理,而现在,她继承了流光影视股份有限公司,慕思城的老板自然变成了她。
夏盈以前是不怎么喜欢慕思城的,一来觉得这个人太过刻板,二来她一向跟贺咏伦亲,贺咏伦曾经提醒过让她留心身边的人,不要太过相信慕思城等一干元老人物,毕竟父亲去世后,觊觎流光的人很多,董事会波涛暗涌,相当复杂。
可经过昨夜那个诡异古怪的梦,她现在看慕思城,跟平时的感觉不太一样。
特别是看到他仍旧一丝不苟的样子走向她,她竟觉得有几分亲切跟安定。
夏小姐,林姨说你身体不舒服,是否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慕思城已经在外面听林姨说过情况,现下打量夏盈,觉得她的确看上去萎靡不振,需要休息。
思城,我今天下午是不是有行程?夏盈想到了什么,抬头问慕思城。
慕思城一脸沉着地回应:是的,下午两点你要和贺先生去臻美剧场,查看进度。
一听到要和贺咏伦见面,夏盈破天荒地想要逃避。她真的无法忘记梦境里贺咏伦阴沉偏执的样子,那在她心上造成了很大阴影。
替我推掉,我今天不去臻美。夏盈脱口而出。
慕思城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温庭他还在拍戏吗?从夏盈嘴里说出这个名字,让慕思城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慕思城公式化地报告道:是的,温先生还在暮山影视城,《沧澜》的拍摄还在进行。
我想去拍摄现场看看。夏盈轻声说。她知道这部《沧澜》是公司参与主投的古装大剧,是父亲生前很用心的项目。
只是没想到,项目初始的时候父亲还在,而现在即将杀青,他却已经不在了。
《沧澜》下星期就要杀青了,夏小姐你在这个时候去看的话,的确很有必要,这也是你作为流光影视新任董事长的一个表态。
夏盈有些讶异慕思城竟然会赞成她这个决定,而且他的言辞里似乎还认为是一件颇好的事情。
要知道继任流光影视之后,坐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和慕思城工作的这些日子,夏盈一直被他盯梢一样纠错。不知道有多少事令她心虚地怕慕思城下一秒就要骂出口了。
他真是很少有赞同她的时候。
现在影视业寒冬,受大环境的影响,之前夏先生评估了很久,才决意启动《沧澜》这个项目。温庭是我们流光影视的招牌,他一向以电影拍摄为主,很少拍电视剧。但因为夏老的缘故,他才调出半年的档期给足我们参与《沧澜》的制作。于情于理,你都应该谢谢他。慕思城一番话,说得夏盈有些羞愧心虚。
果然,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她不了解的太多,《沧澜》的背后,竟有这么多故事。
《沧澜》一旦成功,会是我们明年的主要盈利项目。公司还预设了游戏和二次元的一系列推进,打造成一个品牌。
我我还没把企划案读完。夏盈说得气短。
你是该看完,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问我。慕思城铁面无私,说得毫不留情。
夏盈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有做作业被老师逮住的学生一样。慕思城今年也才三十岁,却严苛得像个老先生。
慕思城拿出平板电脑,用触屏笔不知写了什么,夏盈听到他的声音:去暮山影视城的事我会为你安排好,下午一点出发,司机会来接你。早上你就不要去公司了,养精蓄锐。睡眠的情况如果没有改善,可以再换一个医生。
不用了,我昨天睡着了。夏盈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昨夜虽然睡着了,可做了一个诡异到极点的梦。
对上慕思城的视线,对方一脸的不相信,两个人面面相觑,夏盈却忽然觉得,她找到了慕思城身上的幽默点,原来这个人是这样面瘫地说着关心的话的。她对他感觉亲切了一些。
慕思城离开前对她说:贺先生那边如果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可以替你说。
夏盈讶然于他的体贴,不过她摇了摇头:不必,我可以自己对他说。
她声音里的这份清冷和坚定,跟往常不同,这让慕思城多看了她一眼,内心虽疑惑,却欣慰她的这种改变。
夏盈换装完毕,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的样子。她穿了一袭白色的定制套装,优雅的短裙刚好到膝盖的位置,折边的花纹让人想到罗马假日。
夏盈身高一米六七,她的腿形很好看,又长又细,也因此她从小就偏爱那些能够展示她*的服饰。
她的目光落到自己披肩的长发上,梳子握在手里,忽然想到昨夜梦境里温庭替她梳理头发的样子。
他是那样小心翼翼又深情。
夏盈梳发的手停了下来,她放下梳子,转而走到卧室尽头的那面海蓝色淡墙前。
那其实是一道滑动的门轨,推开这面墙,别有天地,另一边是温庭的卧室。
婚后,他们在家里做了改装,一直都是分房而睡互不相干。而温庭又因为常年拍戏的缘故,很多时候都在外面。也因此,夏盈丝毫没有自己已经结婚的感悟。若不是因为昨夜的梦,她都没有进去过温庭的房间。
这是第一次,夏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温庭的房间。
他的房间设置其实比她的要简单很多,除了床、衣柜等基本的家具外,没有其他的了。
夏盈在他的床头柜上发现一个相框,正是她和温庭的婚纱照。
她不由自主地拿起婚纱照,细细端详。
温庭是美男子毋庸置疑,而她在他身边,照片定格的一瞬居然笑得很好看。
虽然夏盈都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笑了。
从这张照片上,还真挑不出什么错,俊男美女,谁看了应该都觉得是一桩美满姻缘。
夏盈放下相框,发现床头柜上还有一本厚厚的书,是外文翻译。她随意瞥了一眼,看到标题时怔了怔,书名是《redeeming love》。
虽然好奇讲了些什么而温庭又都在看些什么,但此时门外传来林姨敲门的声音。
小姐,贺先生来了。
林姨的声音把夏盈拉回现实。
她定了定心神,打开房门,对林姨说:林姨,我稍后就下来,你让他在客厅等。
林姨怔了一下:不去书房吗?
不了。夏盈第一次拒绝贺咏伦去她的书房。
夏盈的书房是她花了很多心思的地方,也是她平常最喜欢待的舒适区。以往贺咏伦都会在她的书房,他们谈天说地惬意地在一块儿,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她对贺咏伦是没有距离感的。
虽然她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爱,可若说真要爱一个什么人,选择和一个人在一起,贺咏伦,她是不排斥的。
可昨夜那个诡异的梦境还历历在目,因为它实在太清晰了,而让她对贺咏伦产生了某些从未有过的阴影。
这一刻,她下意识地并不想跟贺咏伦分享她最舒适的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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