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这一回动得很快。
五日后, 礼部一位侍郎便率先上奏,将已婚妇人夜里出入宫闱的事在朝堂上说出,甚至公然指责皇帝荒淫无度, 当自省悔过。
一言既出,顿时有七八位大臣站出来附和, 矛头齐齐指向年轻的皇帝。
萧恪之只是平静地坐在座上,仔细打量这些人的神色,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让人摸不透到底是什么意思。
论理,寻常的君王遇到这样义正言辞的指责, 几乎都会下意识感到羞愧、后悔,若换成先帝,甚至是太子, 恐怕都早已诚惶诚恐地认错了。
毕竟,皇帝虽是天下至尊,可但凡还想当个明君的, 都最怕德行有失,为人指摘。
而眼下这位新皇帝, 登基已有半年,过去在边疆待久了, 还不明白朝中的规矩, 因此行事张扬了些, 经过这半年的耳濡目染, 总该懂得了。
可一双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半晌,却始终没得到他的回应。
众人迟疑起来,一时不知是话说得太重了,还是皇帝另有想法。
这时, 自礼部侍郎提起此事后,便一直没说话的齐穆慢慢从座上起来,拱手道:“诸位同僚也不必太过忧虑,陛下如今正是春秋鼎盛,血气方刚之年,偶有过失,亦无损德泽。依我之见,此事多少还是因后宫无主所致。后宫无人整治,陛下又无人规劝,此非长久之计啊!”
接下来,一切又如排演好一般,方才几位大臣纷纷称“是”,逐渐将话锋转至皇帝年已二十六,应当早日娶妻立后,诞育子嗣,以慰先祖。
萧恪之耐心地听他们将话都说完,直到殿中逐渐恢复平静,才面无表情道:“诸卿都说完了?”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着点头应“是”。
“既说完了,便该到朕了。朕只有一句话,”他坐直身子,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刑部尚书韦符敬等人,“东宫在,国本固。”
说罢,慢慢起身,整了整衣袍,沉声道:“好了,今日就到这儿。”
留下面露错愕之色的朝臣们沉默片刻,一下子如炸开了锅一般,纷纷揣测起皇帝的意思。
韦符敬定在原地,目光复杂不已,连身边人的议论和问话都听不进去了。
他是坚定的太子党。虽出身京兆韦氏,然而因是旁族偏支,已近没落,得恩荫才任了个小小参军的职位,后来拜到又多番走动,经人数度引荐,逐渐入了太子的眼,这才被调进刑部任职,沉浮数年后,得任刑部尚书。
方才听齐穆等人的一唱一和,他本已觉得十分危险——一旦皇帝成家立室,诞育子嗣,便意味着如今的东宫就要失去作用了。
可谁知本该同意的皇帝,却用太子为借口推脱了!
人人皆知,齐家有意将齐穆的幼女送入太极宫为皇后,圣上如此推辞,难道是因与齐家有嫌隙,正在暗中较劲?
若果真如此,眼下就该是太子的好机会了!
想到这儿,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干脆直接撇下身边还在说话的同僚,快步朝詹事府的方向去了。
……
齐穆的话被当场堵了回去,他当然不会甘心。
接下来,一连数日的常朝上,他都等其他政事议完后,又将劝娶的事重提一遍。
朝中上下人人都知道他齐家欲将六娘送入宫中为后,若就这样轻易被皇帝拒绝便作罢,往后他们该如何看待齐家?
而萧恪之也一反常态地没向平日一般用自己强硬的手腕直接解决此事,而是格外有耐心地每日都听一番义正言辞地劝谏,再以一样的“东宫在,国本固”为由拒绝。
这一切好像陷入了死胡同。
直到二月末,远在滑州的太子忽然上疏,言疏通沟渠一事已大功告成,不日就要返回长安,这才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原本最先上奏挑起此事的礼部侍郎忽然将矛头转向太子萧煜,称其成婚多年亦未诞下一儿半女,即便稳坐东宫,也无法对先祖交代。
此话说到最后,不过又是劝皇帝该娶妻立后,扩充后宫。
可却被太子一党抓住了机会。
在徐融的安排下,韦符敬等人一下将话锋都转到东宫,称太子虽成婚多年,东宫却始终只太子妃楚氏一人,其他的,连一名小小的侍妾也不曾有,这才是其两年来无所出的真正原因。
争吵多日,事情终于渐渐有了变化。
楚宁每日都在东宫耐心等着,直到这一日,终于感到只差最后一出戏了。
……
三日后,三月初一,萧煜终于从滑州赶回长安。
傍晚,他未入太极宫拜见,而是径直回东宫,将第二日入宫的事与徐融等人都商议好,才脸色凝重地往寝殿去。
春日的晚风里,鸟语虫鸣,草木芬芳,四处生机勃勃,透着隐隐的欢快与雀跃。
楚宁站在寝殿的门边,裙摆在清风中拂动,美丽恬静的面庞映在灿烂的晚霞中,带着瑰丽朦胧的动人柔光。
这应当是最后一次,她不得不站在这儿迎候萧煜了。过去的压抑和煎熬消失了,她感到心底一阵平静。
“殿下回来了。”
“阿宁……”萧煜的脚步在台阶上停下,隔着些许距离,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竟莫名有种望而却步的感觉。
明日,她就要随他入宫去,主动让出太子妃的位置,他心里忽然有些胆怯,生怕在她脸上看到任何伤心绝望的表情。
“温水和衣物早都替殿下备好了,殿下进来吧。”楚宁背对着他进屋,行止之间,一如往常,自然温柔,毫无破绽。
萧煜这才觉悄悄松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踏进屋中。
屋里寂静一片,只有她绞干手巾上的温水时淅淅沥沥的声响。
她替他擦了擦面和手,又为他除下染了风尘的衣袍,换上宽松洁净的袍服,动作轻柔舒适,衣襟上还透着他最喜欢的淡淡的幽香,就连腰带上的松紧也恰到好处。
一切都这样合乎他的喜好。
“阿宁。”他忍不住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唤,“不过是少了个虚名。”
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楚宁低垂着头,任由他靠近,低低“嗯”一声。
“往后还是一样的,你依旧能住在东宫,我每日回来,你都来迎我,服侍我盥洗更衣,再一同用膳,早晨也是,都是一样的,什么也没变……”
他慢慢收紧双臂,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不住在她颈边磨蹭亲吻。
楚宁静静听着,本想像前几回一般拒绝他,到底还是沉住气,忍下了,柔顺地将身子靠在他胸前,任他将衣物一点点剥落。
最后一次了。
起初,他格外温柔,时时吻着她的眉眼,好似她是要被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可不久就露出了本性,再顾不得她的感受。
他脸色苍白,双目却赤红,扯着她脑后的长发迫使她不得不跪在自己脚下,急切地问:“阿宁,咱们做了两年夫妻,你不会因为这一件事便恨我的,对不对?”
楚宁双膝已红了,脑后的长发也被扯得生疼,眼眶里泪意盈盈,却依然露出一抹恬静的笑。
“不会的,殿下,阿宁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恨殿下的。”
这是实话。
她的恨,早在得知父亲之死的真相——不对,很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那就好,那就好……”
他像舒了一口气似的,慢慢放松下来,扯着她发的手改为按住她的后脑勺。
他觉得尾椎处升腾起抵挡不住的快感,可心里空出的洞却越来越大,到嘴边的喟叹忽然化成一声窒闷的哽咽。
他终于忍不住靠在垫子上,一手遮住赤红的双目,哽咽着落下两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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