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陈年档案九起案子,七十一具尸体。这是罗牧青跟着公安部刑侦局“九案侦办组”在外“云游”二十八天的全部见识。
从3月15日出发,到4月11日回来,罗牧青要么是在赶路,要么是在案发现场,要么是对着大屏幕。照片里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冲击着她的视线,导致她连日失眠。
罗牧青十分不爽。
九年的记者生涯,她不敢说看尽人间沧桑,也几乎算是体察过人间百态,还真没有接到过这么“不靠谱”的采访任务。
她站在总编办公室门口,稍微停了一下,吸一口气,整理一下情绪,好让语气不至于太过生硬。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落在高大厚实的枣红色门板上,很有节奏地敲了两下。
“进来吧。”总编辑郑达的洪亮声音传到了耳际。
“郑总,我是昨天晚上回来的。向您汇报一下,这次我算开了眼,不光案件奇葩,人也都堪称奇葩。”罗牧青边说,边走到郑达的办公桌前。
郑达示意她坐在对面。
“这次的疑难命案积案攻坚行动,由刑侦局副局长关鹤鸣任一线总指挥。一共九起积案,发案时间距现在,最长的是三十年,最短的是五年。其中五起案件,是警界最著名的世纪悬案。其余四起,是近十年来各省遇到的最头疼的案件。这九起案件,全国顶级专家都组团去过,费了很大力气,最后还是没破。依我看,这回……一起都破不了。”
罗牧青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完,觉得心里痛快了许多。
她看着郑达。郑达的表情由和颜悦色变得严肃起来。
突然,她想起来,还忘了一句很重要的话:“这次出去,差旅费花了一万多。绝对不能再跟着他们瞎转悠了,咱们真的伤不起!”
郑达越听越不高兴,沉着脸说:“继续跟吧。这次采访也是为了配合新闻单位走转改活动。现在外出采访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可是记者变懒了,变油了。咱们是《公安时报》,有几个人到基层跟着民警办过案?”
罗牧青心里则觉得这太离谱了。《公安时报》虽然是公安部直属机关报,但也是自负盈亏的单位。这些年来,纸媒经济效益下滑严重,报社对差旅费的控制越来越严,凡是出差必须经编委会研究通过才行。可眼前的这次采访,案子破了能写报道,案子不破就什么也不能写,这个赌注下得是不是有点儿大?
她以为是自己没有说清楚,继续解释:“这九起案子,随便哪一起都称得上惊天大案。只要有一起能破,必定是产生轰动效应的新闻。可关键是,好多年都破不了的案子,仅凭九案侦办组这三个人就能破了?退一步,即便能破,恐怕也需时日吧。一年破一起,这算快的吧?难道这一年我什么也不干,就这么跟着跑吗?”
郑达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不理她,开始翻阅桌上的文件。
罗牧青把事先写好的报告放在桌上,说:“郑总,这份报告里有比较详细的案情介绍。”
郑达说了句“好”,继续低着头批阅文件,她只好悻悻地起身离开。
其实,这次采访是郑达费了好大力气才争取到的。早在3月13日下午,他去公安部宣传局开完会,就去拜见了他的师兄——刑侦局局长向国明。
“师兄,最近忙什么呢?有没有我们能参与的?”郑达知道向国明特别忙,没闲工夫跟他唠家常,所以每次去都是有话直说。
“最近要打一场硬仗,也是我们局今年的一项重点工作——疑难命案积案攻坚行动。带队指挥的是关鹤鸣副局长……一共九起,全是各省报上来的最让人脑袋疼的案件。”向国明边说边用手指着头。
“您大风大浪见得多,这九起能破几起?”郑达用他多年在媒体实战中锤炼而变得异常敏感的专业的鼻子,嗅到了特大新闻的味道。
向国明压低声音道:“这事儿我还真不敢猜,反正全是悬案,有的都悬了好几十年了。一起不破也不是没可能,难度实在太大。这破案里面的门道你不懂,可是时过境迁这个词你懂吧?关鹤鸣非要去碰这个硬,拦了几道都没用。所以啊,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全力支持。”说完,他两手一摊,一副无奈的样子。
“那我派个记者跟着吧,做个全程记录。破不破案呢,都给局里留点儿档案资料,毕竟是局里的重点工作。”
向国明指着门口,说:“你找关鹤鸣说去吧,只要他同意,我这儿就没问题。”
五十岁的关鹤鸣为人十分低调,破获过多起在全国有重大影响的案件,人送绰号“警界铁汉”。一是因为他的工作作风特别硬朗;二是因为他平时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原则性很强。
在传统媒体受到新兴媒体大规模冲击的形势下,郑达也尝试“触网”,创办了报社的公安网站和中国警察微信公众号,但一直不温不火。而刑侦局的这个行动,有可能就是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好机会。
于是,郑达硬着头皮找到关鹤鸣,问他可否带个记者一起去。
意料之中,关鹤鸣一口回绝:“你让我带个记者办案子?这不成笑话了?”
果然不出郑达所料,他只得又返回去找刑侦局局长向国明,承诺一定会派最优秀的记者、一定做好档案记录工作、一定遵守宣传纪律,等等。
向国明和郑达都是公安大学毕业,虽然不是同一届、同一系,但也算同门师兄弟,这点儿面子都不给的话,实在说不过去。
向国明带着郑达走进了关鹤鸣的办公室。
一进门,向国明就笑着说:“鹤鸣,这项工作是咱们局今年的重点,带个记者留点儿资料也不是坏事。前几年部里修编部史,跟咱们要材料,一整理才发现有好几个大行动都没留下什么文字记录。”
他慢慢走近关鹤鸣,低声说:“万一有的案子炒起来,咱们也有记者跟着,还能写条新闻,以正视听。你说呢?”
关鹤鸣见推托不过,便不情愿地说:“必须是男的。”
向国明假装板着脸对郑达说:“有句话说,新官不理旧事,这积案不好办呀!这次局里拿上来的这些案子,全是难上加难的案件,你们一定要派个政治素质、业务素质双高的人才行。还有,再强调一遍,必须遵守纪律、听从指挥啊!”
郑达一个劲儿地点头,一个劲儿地说:“是是是,局里允许我们报道才发稿……”
这时候,郑达心里想到的最佳人选是罗牧青。她虽然长得文文静静,骨子里却蕴藏着一种不胜不归的韧性。不管是拒绝接受采访,还是惜字如金的人,只要她去,都能搞定。
而且,郑达隐隐地觉得,罗牧青身上有一股劲儿,跟关鹤鸣有着某种相通之处。
“我把话说在前边,报社可是个阴盛阳衰的地方啊!”郑达半开着玩笑说。
关鹤鸣听了这话,瞥了郑达一眼,嘴上没说,心里已经很不乐意了。他知道,肯定要带个女的出门了。
就这样,罗牧青硬是被郑达塞进了“九案侦办组”。
等罗牧青走后,郑达才拿起她写的报告,认真地读起来。
九起案件,起起惊天,件件疑难,全是公安部挂牌督办案件,全是经过多次攻关都拿不下来的悬案,有几起还是中央领导批示过的。
黔贵省东南州“开里两案”:十八年前,先是***抢枪,再造灭门惨案,致使一名派出所副所长、银行行长一家三口及其一名女邻居被残忍地杀害。这么大的两个现场,除了足迹,多名犯罪嫌疑人居然只留下了一枚左手食指指纹和一枚左手四连指指纹。四根手指全是斗形纹,专案组成员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指纹。有人怀疑是一根一根手指按上去的,用以迷惑警方。而且,鞋的样本一直没有找到,如此复杂的鞋底花纹简直太诡异,很可能来自东南亚。银行行长的人际关系复杂,不排除境外买凶杀人的可能性。
震惊海内外的“8·05”白金—包头连环杀害妇女案:犯罪嫌疑人在陇原省白金市和漠北包头市作案十一起,首案发于1988年,末案发于2002年,在十四年间杀死十一名女性,其中两起案件均发生在一栋管理严格的家属楼里。2002年以后,再未发现同类手法案件。更邪门的是,有指纹、DNA、足迹,可二十八年过去了,愣是找不到人。为什么2002年以后不再作案了?有人说他自作孽不可活,也许是病了、死了,或者是因为其他案件被抓入狱了。
黔贵省南阳市芳城区“2·10”连环杀害女性案:五年前,三名年轻女性分别在下班回家途中被杀,其中两名女性身上明显抵抗伤较少,有一名女性居然跟着凶犯在黑夜中走了两千多米的山路。案子作得相当干净,三名女性的衣服、手提包、手机等物品,犯罪嫌疑人全都接触过,可现勘人员既没有提取到DNA,也没有提取到指纹。更让人吃惊的是,每起案件发生后,夜里都会下雨,所有案件没有留下一枚清晰的足迹。
三晋省云成市祥县“4·19”三名女童被杀案:三个分别为九岁、十岁、十一岁的女孩被人杀死在废弃的窑洞里。当时勘查这起案件的民警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精斑,确定了嫌疑人的血,做出了DNA数据,然后又做出了DNA细分数据。按照很多人的想象,DNA是当今的证据之王,有了它就肯定能抓到人。可是,六年过去了,民警除了港、澳、台没去,其他省份都去比对过了,愣是零比中。
广粤省深惠市代号为“ZJ”的案件:“ZJ”是“肢解”两个字的拼音首字母。1998年至1999年,三名女性先后被杀,相同点是她们全部被肢解,甚至连脸部的皮肤都被一点儿一点儿地剥了下去,直到面目全非。法医尽了最大努力进行修复,但也很难完全呈现本来面目。三起案件一共提取到了十四枚犯罪嫌疑人的指纹。这些指纹竟然没有重复,其中一枚不知道是犯罪嫌疑人的掌纹还是脚纹。不管是什么纹,反正经济发达、科技手段高明的深惠市已无能为力。
江南省安平“12·28”石灰厂八人被杀案:2005年底,一家小型石灰厂的厂长夫妇、五名工人以及一名男童被残忍杀害。现场被大面积翻动,可犯罪嫌疑人没有留下指纹。除了提取到成趟的血足迹以外,现勘人员什么也没有提取到。水池里有一只白瓷饭碗被薄冰冻住了,技侦人员从这只碗上提取到了一个仅有九个位点的DNA,却始终对不上人。也有人提出,这只碗的污染十分严重,所以这个DNA疑点很多,有可能根本不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人的DNA。
龙江省“呼河血案”:三十年前,犯罪嫌疑人一共作案五起,造成十一人死亡、一人重伤。现勘人员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足迹。车把手上有一枚指纹,但不能确定是否为犯罪嫌疑人所留。目击证人很多,但由于犯罪嫌疑人戴着面罩,没人说得清他具体长什么样儿。这个人会熟练使用枪支,身手敏捷。他来无影,去无踪,反侦查能力很强。因此,有想象力丰富的码字人,为博眼球,给他取名“呼河大侠”,说他每作完一起案件都往墙上写几个血红的大字——“替天行道”。到现在,这个案子都没有确定过一名重点嫌疑人。
辽阜省海阳市“9·30”案:十三年前,一家七口人被杀死在住所内,现场被刻意地擦洗过。现勘人员只提取到一枚指纹、一滴血、半枚足迹。至于共有几名犯罪嫌疑人,至今不明。
跨三省四市的“小超市”系列抢劫杀人案:涉及吉宁、苏北、黑沙,1988年至1998年,犯罪嫌疑人流窜作案四起,杀害十三人。被害人均在农村经营超市生意,家庭较为富裕。这个系列案件,为多人交叉结伙作案。四个现场均提取到了成趟清晰足迹,室内被翻得乱七八糟,可是指纹、DNA之类的生物信息一概没有。
郑达看完这九起案件的基本情况,禁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事实上,郑达现在面临的确实是明晃晃的“压力山大”。他上面还有社长,如果最后真的一起未破,还真没法儿收场。关鹤鸣啊关鹤鸣,都说你本事大,这回真要看你的了!
罗牧青坐在报社的咖啡厅里,颇不气顺。她想不通,一向精打细算的郑达怎么突然晕了头。
她心情郁闷,拿起手机,不知怎么,点中了“乘风”的头像,发了条微信:“我回北京了。”
对方很快回信:“明天见。”
她只知道他的微信名叫“乘风”。
偶遇“乘风”,是在3月15日,也就是跟着九案侦办组出发采访的那天。她想乘地铁去机场,公交卡却突然出了问题。地铁站售票员说他们处理不了,只能去管理中心处理。可是,不管是买票还是办卡,都要现金。她这才发现,身上没有一分钱现金。
售票员看她急得团团转,就帮她出主意:“等有人来办卡,你就找他借钱,然后微信转给他。”可是,来办卡的人不多,都用怀疑的眼光看她,问了两个人都没理她。
终于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个子很高,宽宽的肩膀,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上身穿深蓝色运动衣,下面是一条黑色的运动裤。他急匆匆地朝办卡窗口奔来。
再不上地铁,就要迟到了。情急之下,罗牧青决心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您好,拜托帮我换三十块钱,我微信转给您。”她盯着他的眼睛请求道。
“帽子男”正在低头掏零钱,没想到有人挡在售票窗口前,吓了一跳,对着罗牧青相了几秒钟的面,摆了一下手,说:“不好意思,我赶时间。”声音低沉而富于磁性。然后,他试图绕过罗牧青,挤到售票窗口去。
“我叫罗牧青,是报社记者,要赶时间去采访。麻烦你了,时间来不及了!真的谢谢你,帮个忙吧!”罗牧青依然挡在他前面,他没法儿把钱递进窗口。
见她态度坚决,他皱着眉头,仿佛在自言自语:“好吧,好吧,这都什么情况?”他边说边从裤兜里摸出钱夹,从里面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说:“只有五十的。”
罗牧青就像怕他中途后悔一样,迅速接过钱,划亮手机屏,打开自己的微信二维码图片,说:“麻烦您扫我一下。”
就这样,两个人互加了微信。“帽子男”办完充值手续后匆匆走了。罗牧青的手指又细又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为了赶时间,罗牧青先办了卡,然后快速进了地铁站。等上了车,她才开始转钱。
总以为在不同城市、不同领域生活的两个人,就像两条永不交叉的平行线,但当几十年过去,突然在某一个点相遇,才蓦然发现,原来以前所有的努力和失误,都是为了不可错过的相遇。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