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承光抿了下唇。母亲是死在水里的,依照风俗,怕化成水鬼,用了火葬,灰是他姐弟亲手撒进了江里。
如今提起时,姐姐的口吻已经能云淡风轻,可那一天的所有陌承光从来不愿回想,只是在故人墓前对着眼前的人,不断涌进脑海中的情景他想甩也甩不出去。
大雨,像天漏了一样的大雨。那天他从雨下起来开始,就不知怎么的在太学馆里坐立不安,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压着他的心。到了傍晚,他实在忍不住,逃了晚课想回家看看,可倾盆的雨,大水漫街,披着蓑衣的整个人仍像浸在水里。那一天一切都在跟他过不去,乘的马在水里崴了腿,一瘸一拐好不容易走到秦淮河边,河水已经漫过桥面。城防堵在桥口,人马不能上桥,舟船不能下水,他就折返了,心里想着,也许雨停了就都好了。
那时他不知道,他的母亲跳进后院的井中,大雨灌进井口,井水翻着黄汤。
家里有人大哭,有人往井里扔桶绳,那黄水之下像无底深渊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不知道姐姐尖叫着扯着绳子要跳进水里打捞,他不知道被家人死命拦住后,姐姐夺门而出,在大雨中跑过四条街拍开邬家的大门,他也不知道邬考工和邬延龄扛着脚手架冒雨赶来,瘦小的邬延龄腰间绑绳子靠木架坠进井里,几番艰难从水中拖出了母亲。
已经是尸体的母亲。
他不知道在雨水的冲刷下,母亲泡得白胀的脸很干净。
等他终于回到家中时,母亲已经封棺,姐姐不再哭也不说话。几个月里只有邬家夫人来看她的时候,她能应出几声。那一天的所有,都是他后来从别人的口里,从邬家夫妇的讲述里,从姐姐熬夜困倦无心的呓语里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他在送别母亲这件事上,做得甚至不如眼前的邬家弟弟。
而此刻邬家夫妇的坟墓在他们身边,他们在晨光中对面坐着,分担着共同的痛和共同的隐秘。
陌大哥,姐姐,咱们没几次能见了。邬延龄轻轻说,我真心盼望着你们以后都好,还有什么能用着我的,进宫之后怕不好通消息,你们现在一并都说给我吧。
陌闻音看向陌承光,陌承光垂下了眼,他确实有事必须延龄帮助,但此时心内愧疚,不仅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反而不断向他请求。
可是邬考工已经不在了,邬延龄是他最大的希望。
是有一事。陌承光说着,从袖中掏出几张图纸。
邬延龄凑过去看,马上笑了:陌大哥这画图的笔法,真真是我爹教出来的。
陌承光胸口一热。
这是一种弩机?邬延龄翻动那些图纸,试着将不同角度的图样组合成整体,问他说。
叫双弓床弩。靠两个士兵像划船这样张弓拉弦,发射铁箭。陌承光在草地上坐下,指着图纸上的扳手和脚踏,用身体示出姿势。
邬延龄看明白了。陌闻音过来,拔掉他们身边一小块平地上的草,将图纸一张一张铺开。
邬延龄整体又看了一遍,问陌承光:机子是有什么问题?
太硬。这是兵部武备司的设计,一开始以为把牵弦的弓做大,再做成两重弓,张满弦后,推箭的力道就会变大,铁箭就能射得更远。但我在库里,请北来的将士亲身试过,即使各处机活上都上足了油,两个最壮实的兵,张满这张床弩也非常费力,三四发之后就难以为继了。
这还是不打仗,慢慢儿来的时候。
陌承光认真地点头:而且铁箭很重,如果张弦不满,起初的箭速不够,箭会自己把自己给坠下去。
反而不如普通的弩机射得远。
弟弟说得快,邬延龄应得也快,陌闻音兴趣不在这些,有些跟不上了。但她发现邬延龄完全能明白承光在说什么,心中怀起希望,转念又泛上丝丝酸楚。
所以这些机活之间,有没有更省力的办法?我对木工实在只知皮毛,想请教你这位邬家真传。
邬延龄笑了一下,满带着苦意:我爹的本事,我怕只学了三四分。
陌承光半跪着,手压在图纸上看着他。
但这个弩机,我就邬延龄抬起眼,我就这么一想啊,可能是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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