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风卷着雪粒子,呜呜地撞在破败的窗棂上,像谁在低声啜泣。
盛墨兰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胸口的疼一阵紧过一阵,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窗外是梁家别院的荒园,枯木寒鸦,一片死寂,正如她这后半辈子的光景——嫁入永昌侯府十年,从最初被梁六郎捧在手心的“解语花”,到后来被厌弃独居、连下人都敢怠慢的“弃妇”,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空欢喜。
“六郎……”她气若游丝地唤着,喉咙干得像要裂开。昨日是她的生辰,她盼了整整一日,只盼能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句冷言冷语也好。可直到暮色沉沉,等来的只有管家婆子冷冰冰的一句:“六爷陪新纳的柳姑娘去城西别院赏梅了,夫人安分些吧。”
柳姑娘……又是哪个不知廉耻的狐媚子?墨兰死死攥着锦被,指节泛白,眼底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与悔恨。恨梁晗的薄情寡义,恨那些后宅姬妾的阴私算计,更恨自己——恨自己前世猪油蒙了心,被母亲林噙霜的“攀附权贵”论洗了脑,为了那所谓的正室名分,不惜自毁名节、私会外男,连累盛家蒙羞,更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了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
她想起母亲林噙霜,那个一辈子靠着柔弱伪装博取盛紘宠爱的女人,临终前还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墨儿,娘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你做上侯府主母……你一定要争,一定要牢牢抓住六郎的心……”
争?怎么争?她争了十年,机关算尽,耗尽了青春与心力,最后只落得个“心术不正”的骂名,连亲生儿女都对她敬而远之。若有来生……若有来生,她绝不要再做那攀附高枝的菟丝花,绝不要再被母亲当作棋子,绝不要再重蹈覆辙!
心口猛地一阵剧痛,墨兰眼前一黑,意识像被卷入无底的深渊。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梁晗那声冰冷的嗤笑:“盛墨兰,你这般阴诡心思,真让人恶心。”
……
“姑娘,姑娘醒醒!再不起,林姨娘该来催了。”

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焦急。墨兰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落在她脸上,暖得有些不真实。
她怔怔地望着头顶绣着缠枝莲纹的纱帐,那是她十四岁时在盛府闺房里用的样式!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是她年少时最爱的熏香。她颤抖着抬起手,那是一双纤细白皙、毫无老态的手,指甲圆润饱满,透着健康的粉色——这不是她病入膏肓的手!
“姑娘,您发什么呆呢?”贴身丫鬟画春端着铜盆走进来,见她直勾勾地盯着帐顶,忍不住笑道,“莫不是还在想昨日老太太赏的那盒酥酪?”
画春……这是她未出嫁前最贴心的丫鬟,后来因为帮她传递与梁晗的私信,被盛紘发现后杖责发卖,下场凄惨。
墨兰的眼眶瞬间红了,她猛地坐起身,抓住画春的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画春,今日……今日是何年何月?”
画春被她抓得一疼,却还是耐心答道:“姑娘您睡糊涂啦?今日是景和三年腊月初八啊,再过几日,就是您的十四岁生辰了。”
景和三年,腊月初八……十四岁!
墨兰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四岁,回到了尚未与母亲谋划私会梁晗、尚未踏入那万劫不复深渊的关键时刻!
前世的孤院残烛、病痛缠身,梁晗的冷漠、子女的疏离,母亲的算计、盛家的蒙羞……所有的痛苦与悔恨都清晰地刻在脑海里,让她忍不住浑身发抖。
“姑娘,您怎么了?脸色这么白?”画春担忧地看着她,伸手想探她的额头,“莫不是着凉了?”
“我没事。”墨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松开画春的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许是刚醒,有些头晕。”
她不能暴露重生的秘密,至少现在不能。林噙霜心思缜密,盛府人多眼杂,一旦被发现异常,等待她的只会是更严密的控制。她必须装作还是那个被母亲洗脑、一心想攀附权贵的盛墨兰,才能暗中谋划,改变命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姑娘,林姨娘来看您了。”
林噙霜!
墨兰的心脏骤然一缩,前世被母亲操控、当作棋子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躲,却又立刻稳住身形——这一世,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了。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画春道:“扶我起来,梳妆更衣。”
画春连忙应下,手脚麻利地为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双环髻,插上一支银质海棠簪,又换上一身水绿色的绫罗裙。镜中的少女眉眼精致,肌肤胜雪,只是眼底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惶,倒更显得楚楚可怜。
墨兰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心底默念:盛墨兰,从今日起,你要活下去,为自己活下去。
很快,林噙霜便带着丫鬟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玉兰花的褙子,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惯有的柔弱温婉,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墨儿,醒了?”林噙霜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昨日听画春说你贪凉,许是受了些风寒,今日瞧着脸色倒是好了些。”
若是前世,墨兰定会被母亲这副关切的模样打动,对她言听计从。可如今,她只觉得那只手冰冷刺骨,带着令人作呕的虚伪。
墨兰垂下眼,装作乖巧的样子,轻声道:“劳母亲挂心,女儿已经没事了。”
林噙霜见她这般温顺,满意地笑了笑,顺势在床边坐下,屏退了所有丫鬟,包括画春。房间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墨儿,”林噙霜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神秘,“娘今日来,是有件要事与你说。”
墨兰心中一凛,知道重头戏来了。她抬起头,露出一副懵懂好奇的神情:“母亲有什么事?”
林噙霜凑近她,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可知,昨日娘去相国寺上香,偶遇了永昌侯府的六郎?”
梁六郎!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刺进墨兰的心里,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前世,就是从母亲口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开始,她的人生便一步步走向了毁灭。
“六郎……?”墨兰装作茫然不解的样子,手指却悄悄攥紧了裙摆。
“就是梁大人家的六公子啊,”林噙霜笑得越发得意,“那孩子生得俊朗,家世又好,若是你能嫁给他,将来便是侯府的少夫人,何等风光!咱们娘俩也能在盛府挺直腰杆,不用再看那王氏的脸色!”
她越说越激动,抓住墨兰的手,语气急切:“娘已经托人打听好了,后日六郎会去西郊的栖霞寺祈福。到时候,你便以去寺里上香为由,与他‘偶遇’。记住,要表现得温婉可人些,让他对你动心。”
来了!前世母亲就是这样安排她与梁晗“偶遇”,一步步引诱她陷入泥潭。
墨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她知道,此刻若是直接拒绝,定会引起林噙霜的怀疑,甚至会被她强行安排。她必须先假意应下,再另寻对策。
于是,她抬起眼,眼中泛起一层水雾,带着几分羞涩与憧憬,轻声道:“母亲……这……不太好吧?女儿尚未及笄,与外男私下相见,若是被人知道了……”
“傻孩子,”林噙霜拍了拍她的手,笑得胸有成竹,“娘都安排好了,到时候只会有你们二人,绝不会被人撞见。再说,只要六郎对你动了心,就算被知道了,梁家为了名声,也只能求娶你。”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墨儿,这是咱们娘俩最好的机会。你爹心里只有他的仕途名声,那王氏又处处针对咱们,若不抓住这个机会攀附梁家,将来你只能嫁个寻常人家,一辈子看别人脸色!你可明白?”
墨兰垂下眼,掩去眼底的嘲讽与恨意,低声道:“女儿……明白。女儿听母亲的安排。”
林噙霜见她答应,顿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才是娘的好墨儿。放心,娘定会为你铺好路,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入侯府。”
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林噙霜才满意地离开了。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墨兰靠在床头,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决心——后日的“偶遇”,她绝不能去!她必须想办法避开这个陷阱。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如兰清脆的嗓音:“四姐姐,你醒了吗?六妹妹采了些腊梅,咱们一起去插瓶吧?”
墨兰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只见庭院里,穿着浅粉色棉袄的如兰正拉着一身素色衣裙的明兰,两人身后跟着丫鬟,手里捧着几枝开得正艳的腊梅。
明兰……那个前世一直隐忍低调、却在最后成为人生赢家的妹妹。前世,她因为母亲的挑唆,一直视明兰为眼中钉,处处针对她,甚至在她被林噙霜算计的时候落井下石。可如今想来,明兰不过是个失去母亲、在深宅里艰难求生的可怜人。
这一世,她不仅要自救,还要弥补前世对明兰和如兰的亏欠。
墨兰看着窗外相携而来的姐妹二人,眼底闪过一丝微光。或许,她的第一个机会,来了。
她整理了一下神色,对着窗外扬声道:“妹妹们进来吧,姐姐正想着闷得慌呢。”
门被推开,如兰拉着明兰走了进来。如兰依旧是那副心直口快的样子,一进门就抱怨道:“四姐姐,你可算醒了!昨日母亲还说你若是再不起,就要请大夫了。对了,你看六妹妹采的腊梅,开得多好!”
明兰则是低着头,安静地站在一旁,眼神里带着几分怯懦与警惕,不敢与墨兰对视——显然,前世的隔阂,即便在这十四岁的时光里,也依旧存在。
墨兰看着明兰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涩。她笑了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确实好看。六妹妹有心了。”
明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墨兰会对她这般和颜悦色。
墨兰没有在意她的惊讶,目光落在那几枝腊梅上,状似随意地说道:“这般好的腊梅,插在我院子里可惜了。不如,咱们拿去给老太太瞧瞧?老太太素来喜欢这些清雅的物件。”
她记得,老太太今日上午会在暖阁里看书,若是此刻过去,说不定能借着老太太的名义,打乱林噙霜的安排。
如兰立刻拍手赞成:“好啊好啊!老太太定会喜欢的!”
明兰犹豫了一下,见如兰兴致勃勃,便点了点头:“听四姐姐的。”
墨兰笑着起身,对画春道:“扶我起来,咱们一起去老太太那里。”
走到门口时,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林噙霜离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林噙霜,这一世,你的算计,休想得逞!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的瞬间,林噙霜留在院外的一个心腹丫鬟,正悄悄躲在廊柱后,将她与如兰、明兰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转身便朝着林噙霜的院子快步走去。
一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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