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跟徐内侍回话后魏鸾便知道皇后对魏家答应赐婚的态度必定不满。以章皇后的性子必定不会坐视不理是以今晨起身梳妆时母女俩都挑了能进宫见驾的衣裳薄妆相候。
待女官芳苓传召便随她匆匆入宫。
因时气暑热,皇后自入夏起便搬到了太液池畔的含凉殿居住,借湖中水气消暑。芳苓的车马在前带母女俩进银光门后弃了车,徒步前行。
宫门口地势开阔,城楼巍峨却没半棵高树遮挡明晃晃的日头照在身上,热气蒸腾。
满地的厚砖被晒得发烫珠鞋踏上去炙烤似的。
魏鸾热得面色微红满身薄汗。
好容易走到树荫清凉处迎面有个男人疾步行来好巧不巧的竟是盛煜。
他调回京城已有段时日了,却因公务忙碌,行踪飘忽不定。魏鸾即便时常出入宫廷赴宴游玩碰见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且大多数时候都是远远瞧见,甚少打照面。谁知昨日皇帝才说要赐婚,今日竟狭路相逢。
她心里有事,不由多瞥了眼。
那位身着贵重官服,身姿端稳,双眸深炯,竟也正打量她,目光隔空撞个正着。
魏鸾下意识挪开视线。
盛煜却是不闪不避,唇角动了动,虎步疾迈之间,深晦不明的目光仍停在她身上。
国公府里金尊玉贵娇养大的掌中明珠,到了及笄之年,便如含苞的牡丹欲绽未绽,盈盈动人。她今日梳妆得颇为精心,高挽的发髻衬得身姿修长,金钗花钿点缀鸦髻,耳畔一双南珠耳坠,两粒打磨圆润的红玉娇艳欲滴。
暑气蒸得她脸上出了薄汗,杏眸被水浸润过似的。
身上则是妆花缎衣,腰间束着的长裙绣了瑞草仙鹤,披帛如水,被风拂得飘然轻扬。
榴花如锦,朱墙逶迤,两人擦肩而过时,盛煜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他的脚步似稍稍放慢了些,目光却不偏不倚地注视远处宫门,未发一语。
魏鸾亦垂眸默然,想起年少无知时她曾在宴席上出言不慎,被恰巧途径的他撞见。彼时盛煜也是这般瞥着她,双眸深邃内敛,手指按在腰间悬着的佩剑,神情不辨喜怒。
她竟然是要嫁给他吗?
……
含凉殿坐落在太液池南侧,周遭晴波荡漾,风动绿漪。
湖边临窗处架了座巨大的水车,引湖底的凉水倒流,飞珠溅玉,不但漂亮,还能将冰凉水气送入窗中。章皇后消暑的侧殿也被修成了自雨亭的样式,借水车引流而上,涓涓凉水自屋脊顺琉璃瓦片流下,水帘遮蔽,雾气弥漫,晴日里偶尔还能看到飞虹。
魏鸾随女官进去,只觉满殿清凉。
章皇后才喝了调养的汤,靠在长榻上养神。
见她母女行礼,倒是如常的热络,含笑道:“起来吧,大热天的进宫,瞧鸾鸾都出汗了。芳芷——赐座斟茶。”说着话,身子仍懒懒靠在软枕上,那身绯色宫装绣得精致华美,一匹千金的彩锦,连系扣都是上等明珠。
居于权位之巅,有天底下最贵重的补品滋养,章皇后虽年过四十,容貌却仍未败,云髻间金饰衬着眉心梅花妆,风韵动人,满身雍容华贵。
魏鸾屈膝谢恩,欠身坐在绣凳。
章皇后目光微动。因周骊音和太子的关系,她从前也颇宠着魏鸾,这姑娘出身公府,却不像太子妃那样为守端庄而变得死板,在外礼数周全,私底下拜见时颇为娇憨可亲。今日这举动,未免有些生分。
便笑道:“鸾鸾果真是到了待嫁的年纪,性子也收敛了。本宫跟前不必多礼。”
她一提醒,魏鸾也恍然意识到这些微疏离,便婉声描补道:“娘娘勿怪。实在是家父的事令人心焦,鸾鸾别处帮不上忙,只能多约束自身少出差错,不敢再像从前般任性。”
“这事不必担心。”章皇后是惯常的成竹在胸。
魏夫人亦附和道:“有姐姐在,我也安心。”
“不止是我,太子也记挂着呢。些许小事,犯不着求别人,那盛煜虽握着玄镜司,也未必能左右案情。”章皇后话锋一转,虽仍是谈笑之态,眼底却已露了威仪锋芒,“我听说,皇上心血来潮给鸾鸾和盛煜赐婚,妹妹竟答应了?”
“圣意难测,我也是无法……”
“妹妹糊涂!”章皇后打断魏夫人,顷刻之间笑意敛尽,居于后位母仪天下的长姐,教训起姐妹来也顺口得很,“皇上跟前有我,还有太子和太后,怎么就难测了?皇上既是征询,自可回绝,你怎不问问我的意思,贸然就应了?”
魏夫人早知要被兴师问罪,闻言垂眉叹气。
章皇后又道:“太子为了鸾鸾,连章家脸面也不顾,放着太子妃不亲不碰,就等着娶她进东宫。如今他出巡在外,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倘若听到这消息,岂不伤心?趁着皇上还没下旨,你待会跟本宫去面圣,回绝了此事!”
语声之中,已尽是断然命令。
魏夫人抬眉,意欲开口好言商议。
魏鸾哪舍得让母亲再被斥责,忙起身道:“娘娘息怒,是鸾鸾自作主张说服母亲的。”
章皇后愣住,“你——”
“鸾鸾心想,皇上明知鸾鸾的心意,却仍如此安排,怕是有他的用意。娘娘和太子固然能保住我不被赐婚,难免要逆圣意劝谏,惹得皇上不快。鸾鸾身受照拂,怎能因私事连累太子受责?”
这理由显然不够,章皇后皱眉道:“这点事,本宫还是能办到的。”
“可鸾鸾不敢给娘娘添乱。更何况,鸾鸾若嫁入东宫,往后受娘娘和太子照拂,不能回报一星半点。可若嫁入盛家——”她故意顿了下,瞥向左右宫人。
留在身边的皆是心腹,章皇后淡声,“无妨。”
然而终是被这举动吊起胃口,不知这姑娘又作何打算。
魏鸾便小声道:“我跟盛统领虽无旧交,有娘娘在,又是皇上赐婚,往后定能在盛家站稳脚跟。玄镜司毕竟是皇上的利剑,专司秘事大案,我在旁帮衬几分,难道不好吗?太子的厚意,鸾鸾无以为报,与其日后因后宅琐事令太子劳心,不如……”
她垂眸咬唇,神色添几分凄然,没再多说。
章皇后却恍然明白了她的打算。
后宅之争,不逊于朝堂角逐,若不是太子深情执意,她其实也不愿两个孩子同入东宫——哪怕太子妃摆着大度的姿态,但哪个女人能容忍夫君情系别处?届时二女相争,太后护着嫡亲的娘家孙女,她夹在中间也为难。
更令她诧异的,是魏鸾对婚事的权衡。
倘若她真嫁给盛煜,以她的姿色,未必不能牢牢捏住男人的心。
若果真能令盛煜倾心,即便难以拉拢成太子助力,有个娇妻在侧劝说,东宫也能少些阻碍。剩下淑妃、梁王、卫王等人,并不足以撼动太子的地位。
事实上,章皇后也曾考虑过找个娘家侄女拴住盛煜,只是那男人并不耽于女色,且职位过于敏感,她为避皇帝猜疑,没敢妄动而已。
如今既是皇帝下旨,魏鸾又有此见识……
章皇后虽不知皇帝为何心血来潮,却知事已至此,强行抗旨不如顺水推舟。
她打量着站在跟前的魏鸾,吹弹可破的肌肤,勾魂动人的眼波,风姿渐露的身段,加上这副玲珑心窍,绝非娘家几位侄女能比。男人最抵不住的就是美色,更何况是这样天姿国色、嘴巴乖巧的女人。
而这个美人自幼与她亲近,血缘纠葛极深,藏着对太子的深情重意。
殿里凉风徐徐,唯有窗外水珠溅落的声音传来。
章皇后眼底的不豫消弭,初闻此事的怒气亦悄然化解。
她伸手将魏鸾牵到身前,颇心疼地道:“只是如此未免委屈你。”
“鸾鸾愿意。”
魏鸾垂颈低声,神情淡然。
宫女奉上袅袅香茶,在座三人皆暗暗松了口气,就着太液池的风光闲谈,满室融融。
章皇后话里话外,都是叮嘱魏鸾婚后务必多费心思,尽早牢牢攥住他的心。
等魏鸾母女行礼辞别,章皇后便招来女官,吩咐她传令下去,务必严格封闭消息,勿让此事被巡查在外的太子知晓,免得徒生枝节。
而后,命人备了消暑的汤,待暑气稍散时亲自去了趟麟德殿。看望永穆帝之余,又婉转劝言,说皇上既有意赐婚,她也不敢阻拦,只怕太子痴心不改徒生事端,婚事宜早日落定。
永穆帝倒没想到,魏家和章皇后竟能爽快答应。
既是如此,赐婚的事便定了。
傍晚得空时,永穆帝又将盛煜召到跟前,说了消息。
盛煜似也觉得意外,眼底的诧然转瞬即逝,而后行礼道:“多谢皇上。”
“若为破除心魔,赐婚的事朕不阻拦。”永穆帝坐得累了,伸着腰在殿里缓缓踱步,回头盯向盛煜时,眼底深如沉渊,“可若是阴差阳错,心魔未除,反倒对她更上心呢?”
“不会!”盛煜答得坚决。
“如此笃定?”
“她毕竟与章皇后血脉牵系,十分亲厚。”
而章皇后与他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永穆帝瞧着跟前垂首肃目的宠臣,神情微动,“即便如此,你仍不愿坐视魏鸾被章家连累,想给她寻个生路?”
盛煜没说话,算是承认了。
永穆帝目光一顿,君臣对视时,似有种奇异的默契。片刻后,皇帝缓声道:“你既执意,朕就让礼部帮忙,让你们尽快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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