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来电》是我人生写黄的第一个剧本,300多万的孵化成本如今已然是废纸一堆。唯一能证明的“存在”也就只剩下百度百科和电影局准拍页面上的词条。
《生命来电》是一个关于自杀热线的故事,原型来源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妈妈,她是四川凉山的小麻雀。
我不想夸大其词,但它确实是一个关于法律、人伦、人性最大恶的故事。
那是2018年的夏天,我从瑞典毕业回国。决定北漂前,去川西看看“日照金山”,如果不是在高速下错道,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到245国道,来到梅花镇,见到小麻雀。
(一)梅花镇的小麻雀
梅花镇很像电影《路边野餐》里的毕节,层峦连绵的青山,交错其中的青绿尼日河,河岸坐落着成排的老式砖瓦房。由于进镇的路实在太烂,我索性把车停在加油站,然后徒步往村镇里找旅店。
进镇需要过河,河边悬着一条破乌蓬船,过河一元一位,小麻雀就是撑船的船家。
小麻雀第一次望向我的眼神是惊奇,是一种深居大山的封闭突然见到闯入者的惊奇。她后来说,她觉得我像明星。这倒不是说我长得帅,只是我穿得比较好看,又顶着一头奶奶灰发色。
我对小麻雀的第一印象,只能用“茫然”这个词来概括。这个茫然是指,我懵了——一个十五六岁、土土的,却又不失少女清丽的小女孩。她抱着婴儿坐在船上,与她年龄不符的背心勾勒出某个部位的突兀,她明显是处于哺乳期。
小麻雀有些慌乱的合拢衣服,有些慌乱的说了对我的第一句台词:“这是我弟弟。”
船动了,划向对岸。我看着她消瘦的、吃力的撑着竹竿,心里有点过于不去,毕竟一块的船钱还不够买瓶矿泉水。
“你是驴友吗?”她突然问。
“嗯...算是吧。”
“你是哪里人啊。”
“重庆,过段时间要去北京。”
她顿了一下,沉默半响后,突然:“羡慕你们。我只能死在这儿了。”
不多的心理学常识告诉我,她有心里有事,并且有倾诉欲,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道:“你最远去过哪里啊?”
“斯德哥尔摩。”我思索片刻回答,“就是瑞典,北欧那个瑞典。”
船到岸了,但我没下船。因为我头皮发麻,她哺乳期标准的身材告诉我,这个婴儿大概率是她自己的孩子,而她不仅仅是未成年,她有没有十六周岁都要打个问号。她也没有让我下船的意思,可能是她很想知道斯德哥尔摩长什么样子。
她说她叫小麻雀,因为这里到处都是麻雀。她很羡慕它们,自由自在,飞到天上,谁也管不着。
她说她每天都想死,自杀了就能变成小麻雀。
当时我觉得她有点神经,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求生本能。自杀热线就是为此而开通的,但凡在自杀前拨打自杀热线或者拨110的,都能是人最后的求生意识在挣扎。
“有梦想是种什么感觉啊?”她问。
“就是...每天会觉得生活蛮有意义的。会想方设法的去完成。”
“真好。”她指了指天空,“我的梦想就是,死了之后变成麻雀,然后...”
她又指了指我的手机,我刚刚给她看过斯德哥尔摩的海与岛,她笑了“然后飞去斯德哥尔摩看看。”
“你还小,怎么就整天死啊活的...你想出去看看,就要好好念书嘛,以后考到大城市去。重庆?成都?上海也不错啊。我给你讲,上海的豆浆油条跟川渝的不一样哦,他们要放糖的。”
“我已经没读书了。”小麻雀回答得很艰难。
我记得那天的尼日河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到小麻雀的过去。
小麻雀说,她小时候很会吹外公的笛子,她想当个笛子家。后来外公过世了,母亲常年生病,所以笛子也只能卖了。
“你爸爸呢?”我问。
“他跑了。”小麻雀咬着嘴唇。
小麻雀的妈妈有很严重的风湿病,手脚变形,干不了重活,碰不了冷水,每年雨季甚至还需要卧床,并且需要长期服药,开支不小。木匠外公去世后,家里就没了一大收入来源,小麻雀父亲独自坚持了半年就人间蒸发了。
小麻雀讲她的过去,不正常的、喋喋不休的倾诉着,我想她肯定没有朋友,是从内到外的孤单。我这个擦肩而过的闯入者可能是她最好的树洞,十五六岁又正是最需要朋友的年龄。
我也讲我的过去,从初中讲到大学,从美国讲到斯京。讲我藏起的秘密,讲我好高骛远的理想。对于我来讲,此时的小麻雀也算是最好的树洞。
小麻雀笑起来很好看。
“哥,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我看着她怀里的婴儿,心里突然像是针扎的痛。
“你想不想读书?我可以资助你啊。但我没有钱给你报补习班啊!”我努力的调侃,想把氛围调节得轻松一点。
葛朗台一样的我,能说出“愿意资助”这句话已经算是人生奇迹了。这个时候,河堤不远处也多了几个回家的村民,他们探头探脑的望向我和小麻雀。
小麻雀看到了那几个村民,她沉默很久,像是做了最大决定的说:“哥,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我读不了书了,我有娃娃了,学校不让我去了。祝你梦想成真!”
(二)失踪的小麻雀
第二天,早晨。
“划船那个小女子,淫荡得很!到处勾引人,你莫着她骗了。”宾馆老板对我说。
这是小镇唯一的一家家庭宾馆,我第二天睡醒,五十多的秃头大叔就来给了我“善意”的忠告。
“她啊,以前勾搭一个过来做生意的。结果把肚子搞大了,别人就跑了。”
我望了望这个“家徒四壁”的小镇,实在很难相信有人会过来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哦,这里在搞扶贫开发吗?”我问。
“就是...就是那个...老子也搞不清楚做啥子生意的,搞球不懂!”秃头老板没想到我会反问。
“我是好心。你一看就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你年纪小,你不懂。勒些(这些)小婆娘骚得很。搞不好身上还有病。”
我的第一反应是,小麻雀是不是被外地人诱奸了?我之前是得小麻雀可能是嫁人了,毕竟未成年结婚在四川凉山这个地方也不算新鲜事。
但很快,秃头老板的下一句话让我觉得小麻雀这事儿从现实主义电影开始变成悬疑剧。
“她昨天给你说了啥子嘛?”秃头老板又故作随意的解释道,“我们打麻将,有人看到你们昨天在河边吹了(聊了)很久。”
“没聊啥,就是问路,然后聊了点旅游见闻。我准备徒步进山,还是得打听清楚你们当地的进山路。”我警觉心大起。
“勒个骚婆娘是个疯的,我们是怕你着(被)骗了。她说她娃儿的事情没有嘛?”秃头老板还在笨拙的套话。
“什么孩子?她身边那个婴儿是她孩子?!”我故作难以置信,“她才十五六岁,她要是被外地人骗了是可以报警的,这算强奸。她父母为什么不报警啊!”
一听我说报警。秃头老板脸色一僵:“哎呀...这个...已经报过喽。人早斗(就)不晓得跑哪里去了,抓不到。”
“还有这种事情?”我东拉西扯的跟秃头扯了一圈后,就找借口回房间。
秃头老板见我要走:“你是准备耍几天啊?”
见我迟疑,他又解释道:“我好(方便)给你准备弄早饭,我现在要去买菜。”
...
回到房间,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甚至想报警。因为秃头老板明显在撒谎、在掩饰,在试探我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一种荒唐感油然而生,不仅仅是小麻雀这件事荒唐,更有我居然撞进这种标准悬疑剧桥段的荒唐。我相信很多朋友看到这里,一定会怀疑我在编故事,毕竟我也是在50亿票房团队干过编剧的货。但相信我,生活一定比戏剧更戏剧。人性的恶,总是会超过编剧的认知。这些年,我热衷于自驾游最大的动力就是想去看这些荒唐事儿。
旅馆房间里,我想过报警、想过网上发帖(18年抖音还不流行)、想过摇人、甚至想过跑...最后,我决定先去找小麻雀,因为我隐隐觉得那个婴儿的背后,怕是有逆天的龌龊。
我穿好冲锋衣,背上登山包,带上帐篷,做出一副准备进山呆两天的全副武装。当然,我也把开山斧、甩棍之类的防身用具藏在了顺手处,还煞有其事的把一块木板贴身挂在胸口以防不测,毕竟本地的风土人情还是相当狠辣。下楼的时候,我故意把进山开路用的砍刀提在手里,算是一种示强。
在秃头大叔和几个“热心”村民的注视下,我徒步进山了。实际上,我是准备绕一圈去河边找小麻雀。进山一阵儿后,我期待的“被跟踪戏码”没有上演,但山里的蛇和怪虫确实把我折腾得不清。但现实里的蛇好像并没有《航班蛇患》(灾难片)里的蛇那么有攻击性,现实里蛇看到人基本就跑了。当然蟒蛇估计除外,也希望我未来的徒步旅行里不要遇到蟒蛇...
我绕着山兜了两三个小时的圈子后,终于走了昨日的渡口,但小麻雀的船却不在。我躲在树林里,沿着河岸又走了几公里,终于在岸边看到了那条破乌篷船,但船上没人。我在树林里等了一会儿,见天色渐暗了,才返程离开。
往后的两三天里,我每天都会兜圈子摸到岸边,但那条破乌蓬船一直没有动过,小麻雀就这么消失了。旅店的秃头老板依然保持着黄谣不停歇。
“她爹就是被她气走的。”
“她妈被她气病了。
“她继父是个老实人,照顾她母女俩,背这么大的两个包袱,都没有怨言。”
“她这孩子,也是她继父养吗?”我问。
“啊?这个啊...啷个说安?(怎么说呢?)...肯定的啥。”秃头老板一愣,“他继父还有个儿(儿子),现在在县里面打工,两个劳动力!”
秃头老板认真的伸出两个指头,咧嘴笑了笑。
我的心跌倒谷底。
(三)小麻雀的孩子
秃头老板也不是仗义人,只是“监视”了我两天,就放飞自我了,可能是委托他帮忙的那位也没给他多少实质的好处。
梅花镇算是标准的凉山特色。这里的人基本都没有工作,大多是靠低保和扶贫度日,所以网上才有“早上扶贫猪仔,晚上铺地坨坨肉。”的传闻。扶贫干部上午把猪仔送来,下午就被煮成了猪肉,铺在地上开吃。凉山人喜欢把肉直接放在地上吃,并不是热爱土地,只是懒得洗碗。并且凉山扶贫不能给木制物件,因为木制物件最终一定会变成柴火。
当然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在凉山某些村镇里,连“不要在床上大小便”、“一月请洗一次澡”、“未成年不能结婚”、“禁止吸毒”、“禁止拐卖儿童”...都是常见标语。
从第四天开始,秃头老板就恢复了正常生活——昏天黑地的麻将。
第四天夜里,我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离开梅花镇。晚上八九点的样子,我听到窗户外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像是动物发出的,是人在活动。我心里一紧,当即就操起开山斧,拿起手机准备随时报警。
“TM的是谁?”我大声质问。
过了一阵,一张脸出现在窗户上,是小麻雀。
我楞了楞,小麻雀的脸上有明显的淤青伤。
“你被打了?”我带着小麻雀躲进了旅店外的柴房。
“没事。”小麻雀忍着眼泪。
“你家里人不准你出来吗?”
“有人说要来打你,我怕影响你,就跑过来看看。”小麻雀很内疚的说。远处淡淡的灯光洒在她脸上,让眼角的淤青点上了忧伤蓝。
“就因为我们一起聊了天?”
小麻雀沉默半响,低声说:“哥,你明天就走吧...”
“你不是任何人的物件,你知道吗?”
小麻雀眼泪哗得流了出来。
“他不敢来打我,他没那个本事。懒汉要是有这份狠,他还会是懒汉?”
小麻雀没有说话,只是流泪。看着这个娇弱的、受尽非人虐到的未成年少女,我很想抱抱她,但还是忍住了。
“欺负弱小。对你这样的孩子下手的,只会是懦夫,肮脏的懦夫。”
小麻雀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她自顾自的说:“哥,我想死。我好累啊。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帮你报警吧。这是强奸!”
“别!”小麻雀拉住我的手。
“为什么?!”
小麻雀沉默,只是啜泣摇头。
我实在忍不住了,把话挑明劝道:“就算孩子是你那个继父儿子的!就算这事在你们这儿可能很常见!这也是违法的,没有下线的。而且对你来讲,人生只有一次,你可以选择更好的生活啊?”
“哥,我不是你,我选不了...”
“怎么选不了?!”我强压着要吼出来的声音。
“哥,我脏。我这种人去哪儿都一样倒霉。我认了,我就想早点死。”小麻雀抬头望着我。
What?!
我直到今天都清楚记得小麻雀的眼神,绝望、自弃、空洞。
大家可能很难理解在21世纪的新社会,还有受害者女性会说出“我脏。”这种封建残余的台词。但中国真的很大,在浪潮更迭的大城市背后,依然还存在一些迷之世界。
看着这双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这种自卑自弃恰恰就是抑郁症的典型病症,抑郁症患者因为脑部神经元和多巴胺递质出现问题,他们的思维方式、感知情绪的能力都与正常人不同。所以跟严重的抑郁症患者聊天,经常会有你说东,他说西,你说南,她说北。一些很简单的“坎”,他们就是过不去,他们不是矫情,只是生病了。只要服药有了好转,他们也能像正常人一样思考。
“你不是想去斯德哥尔摩死吗?那你去斯德哥尔摩啊,去看彩虹,去瑞典更北的地方看极光!”我说,“你这么小,不应该被小孩困住。你把孩子丢给你继父,你走,离开这里。他是爷爷,他能不养吗?”
“哥。娃娃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啊?”我瞬间石化了。
柴火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
过了很久之后,小麻雀开口了:“应该是我那个继父的。”
“吱——”我只能听到蝈蝈的叫声。
(四)小麻雀的昨天
小麻雀出生的时候,家里在本地还算不错。外公是木匠,父亲是外公的学徒,母亲也能做点农活。后来外公因意外去世了,家里最大的收入就没有了。母亲的风湿病越来越严重,基本是干不了活了,并且需要长期服药,一个月就得小一千。外公去世两年后,父亲不想负重,也就溜了。
父亲跑路那年,小麻雀才刚上初一,成绩还不错,如果正常发展中考考到县里中学不是问题。但失去了家里唯一的稳定收入后,小麻雀的命运就此折叠。患病的母亲不具备劳动能力,还需要药费,她无力抚养小麻雀,甚至自身都难保。
小麻雀是想读书的,但她明白母亲无力供养,她也明白自己如果读书,母亲就可能没药吃。小麻雀说,初一那年,她一天只敢吃一顿饭,因为她不敢让妈妈有负担,她害怕妈妈会对她说“麻雀,咱不读了吧!”。小麻雀知道,她的读书生涯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后来,妈妈和继父好了。继父是村里的农户,虽然懒,但好歹也算有收入。新的家庭,给了小麻雀继续读书的希望,哪怕继父明里暗里提出的让她初中毕业了就嫁给他儿子,用继父的话说,这是双喜临门。
继父的儿子已经20了,在县里读中专。继父花了不少心思撮合她跟中专哥恋爱。比如晚上吃完饭,继父就会带母亲去打麻将到深夜。把家里留给她和中专哥过二人世界。
小麻雀说,中专哥开始还有分寸,但继父的推动和母亲的沉默让他胆子越来越大。他开始动手动脚,从摸手到摸别的地方,得寸进尺。
小麻雀害怕极了,每次看到继父和中专哥回家,她就会怕得手抖。她也有告诉母亲,可母亲除了叹气就是劝她,“女孩子读书没用,女孩最后都是要嫁人的。”
中专哥也有糖衣炮弹,他给小麻雀承诺,只要跟他结婚,他愿意打工让小麻雀考大学。
“他骗你的!怎么可能?你考上了,飞走了,他不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越听越气。可这种低端话术,小麻雀就是相信了,因为这个蹩脚的承诺是小麻雀黑暗生活里唯一的稻草。
在中专哥软硬皆施的第二个月,小麻雀就落了红。
小麻雀说,中专哥霸王硬上弓的时候是中午,她看到了继父一直躲在窗外偷窥。
后来,中专哥回学校了。往后的一段时间,继父开始有意无意的触碰她身体,还会“无意”的碰到她敏感部位。小麻雀害怕极了,她开始整晚整晚的失眠,害怕最坏的事情会发生。她整晚整晚的失眠,感觉心里堵着一团巨大的、看不着边际的乌云,压得她难以喘息。
她宽慰自己:不会的,我毕竟是要嫁给他儿子的。
她惶恐不已:他会不会强奸我?
小麻雀每天就在这两种情绪里忐忑煎熬。她甚至的“爱上”了中专哥,因为只要中专哥在家,她就会有可笑的安全感。
噩梦终究是要降临的。在小麻雀母亲住院的时候,她被继父带进了黑暗深处。
小麻雀说,继父一共就跟她有两回。但我觉得可能次数会更多,可次数的多少似乎没有意义了。
后来小麻雀怀孕了,中专哥很高兴,他也兑现了承诺,他让小麻雀退学了,说以后就在家带孩子,他去成都打工,让他们的孩子上大学。
(五)逃跑
一个小时,小麻雀讲完了她的青春期。
“有人听我讲完,我已经很开心了。哥,你明天就走吧。我也要回去了。”
我嘴唇在发抖,拳头已经握出了汗。
“你为什么不报警?你可以选择离开啊。”
“哥,我走不了。”小麻雀语气好像一个四十岁,饱经风霜的妇女:“我走了,我妈怎么办?她要看病,每个月都要花钱。我才十五岁,哥,我挣不到钱。”
我语塞。心里泛起内疚,我可以资助她读书,但如果要我负担两个人的生计和看病,我确实能力不够。
“我认了。哥,你是好人。但我们这里跟你们大城市不一样。”小麻雀低下头,像是自我安稳似的:“其实...这种事在我们这...也挺正常的。”
无力感在我的心头升起。我极力压下胸腹的躁动,不断的提醒自己,“冷静。生气解决不了问题。要拿出解决方案来解决问题。”
见我沉默。小麻雀脸色黯淡,慢慢站起来,准备离开。
“等等!”我拉住了小麻雀。
“哥。”小麻雀看着我,她是有藏着的期待的。
“有个办法。”我看着小麻雀的眼睛说道:“在重庆当洗碗工,或者去咖啡馆当服务生,一月也能挣个三千左右。我给你一套房住,你不用交租金。”
我能给出的方案其实有一定的可行性。虽然大城市不能用童工,但十五岁左右的暑假工性质是有的。在私人咖啡馆或者奶茶店做工,一月3000问题不大。我给她一套闲置房居住,小麻雀母女俩的房租也能省下,就算小麻雀想付房租,那也可以等她完全生活稳定了再说。小麻雀这个情况,读书肯定是读不了了,但念个成人高考还是有可能的。
“这种生活虽然说不算好。但怎么也比你现在的生活强吧?”
小麻雀没有回答我,只是沉默。
“一月3000,你妈吃药花1000,两人的日常开销花1000,你还有1000结余。就算没剩1000也有500。你妈妈也可以找个零工。去小区当门卫,或者去看守停车场。一月也能挣个2000。”
这个社会,虽然贫富悬殊巨大,但要靠双手养活自己也是很容易的,只要能勇敢的走出第一步。
“麻雀。这个世界确实不公平。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享福,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受罪。但人生是可以自己选的,只是看你勇不勇敢。”
“麻雀。你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吗?”我说,“走出去,你就可以有新的开始。属于你自己的人生,去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哪怕新生活也会很难,但再难能难过你现在吗?”
至今,我也不知道我的看法是否正确。大部分人在人生十字路口难以决断,是因为他们的“旧路”也能正常进行,而“新路”却充满不确定性。
比如,北上广固然好,但生活在重庆、成都更安逸;
比如,去A公司可能会有大发展,但留在B公司也不是不行;
比如,去留学能开展视野、得到机会,但国内大学也前途可观;
等等...
可小麻雀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吗?
我给小麻雀画得饼,是实实在在的饼,就算执行起来会有差异,也不会太大。
小麻雀心动了。
“你是让我跑吗?”
“不然呢?你不跑,你还能有正常途径离开这里吗?”
小麻雀沉默了。
“我不是让你现在就跑。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生活还有选择。”我认真的看着她,重复道:“以前你不知道你的生活还有选择。我现在告诉你,你是有选择的。要怎么选,你可以自己慢慢想。”
“这就是再不疯狂就老了?”小麻雀突然笑了。
“你要这么理解也行。”我回答。
小麻雀继续沉默,睫毛在月光下颤动着。
“你知道洪崖洞吗?”
“在手机上看到过。”
“你可以去洪崖洞卖奶茶。每天都会认识全国各地的游客,有上海的,有广州的,还有外国的。每天七点,嘉陵江两岸就会亮灯。你站在千厮门大桥下望过去,迎面而来、闪烁着光环的轻轨就会带你回到对岸的家。”
我又说:“你还可以去成都做咖啡。在高楼大厦里的咖啡馆,每天都会有数不清的白领、漂亮小姐姐、rapper、大学生喝着你做的咖啡开始一天的生活。你以后可以买好看的衣服穿。我觉得你穿JK去卖咖啡,生意肯定好。”
小麻雀笑了,有些腼腆。
“你想去吗?”
小麻雀点了点头。
“你愿意有新的人生吗?”
“嗯。”小麻雀声音很小的应道。
“你知道该怎么操作吗?”
小麻雀摇头。
我思索半响,决定直接给出建议:“我个人觉得。你现在不能带着你妈走。”
“为什么?”小麻雀惊讶。
我想了想回答:“因为我觉得,你短时间说服不了你妈。反倒有走漏消息的概率。你到了大城市,把自己安顿好了,才更有说服力。”
因为,小麻雀妈妈肯定是个胆小怕事的农村妇女,她肯定是没有胆子走出大山的。她的女儿被中专哥欺凌,作为母亲居然能保持沉默,这就个行为就足以证明她的懦弱。能倒逼她离开深渊的办法只有一头堵一头疏,堵——小麻雀离开后,她在继父这里的日子肯定不好过,甚至又被扫地出门的风险;疏——小麻雀如果在城市工作、住处安顿好了,能让她看到新的、更好的选择。
我用一种更温和的说法,把“堵”与“疏”讲给了小麻雀。
“哥。你的意思是,要我明天就走?”小麻雀很茫然,可能人生的转折来得太突然。
我做事向来是雷厉风行,说做就做,说走就走。如果我是小麻雀,我早就走了,可小麻雀不是我。
“这是你的人生,我只是提建议。”我回答。
小麻雀坐在柴堆上,望着面前如墨的山峦,久久不语。这面前一座又一座的山,就像她人生路的屏障,能不能翻过去,就要看她自己了。
时间在往前,一直往前。沉默在延长,一直延长。
快10点了。我也愈发忧虑,如果她打麻将的继父回家了,发现小麻雀跑了,那今晚畅想的未来都白瞎了。
终于——
“哥。你明天走不走?”
“我随便。你想好了?”
小麻雀没有回答。
(六)她会来吗?
我一向是个没啥责任心的人,无论是对恋人还是对兄弟。当然,我对制片人、出品人还是蛮负责的,这倒不是说我职业素养有多高,纯纯是因为我对饭票必须要有崇高的信仰。
但对小麻雀,我的心居然有了一种“直男慈父”式的责任感。如果我能把她带出去,那我就要把她安顿好。退一万步讲句俗的,我其实也不需要付出什么,顶多就是少收一套房的租金,或是等她继父找来重庆,我再负责把他们送进警察局。
“明天早上8点,我在镇卫生所的后门等你。”
我告诉了小麻雀我离开的时间,她可以回家仔细想想,但不能让她想太久,时间会冲垮冲动和激情。这个世界大多数出走的决心,就在于那一瞬间的勇气。
逃离,其实也没有很刺激,因为逃出大山奔向城市的桥段,天天都有上演。
但我还是很激动,肾上腺素爆表。匆匆收拾好行李,只待后天离开。
我坐在窗前望着幽暗的山,乡野里的阵阵虫鸣让我联想到“悲哀”这个词。
有些人生在罗马,
有些人生在通往罗马的路上,
有些人生在一辈子都到不了罗马的井底。
我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虫子,大的小的都有,也有很多小麻雀。没有人在意他们,也没有人看见他们,就像乡野里的虫子。在你需要悠然终南山的时候,虫鸣是享受的伴奏,在你不需要的时候,虫鸣就是杀虫剂的销售员。
你们觉得这个故事很狗血、很戏剧,那可能是你们从没去过那些真正阴暗的角落。
所以,小麻雀会来吗?我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因为不是所有人的性格都跟我一样。
那晚,我坐在窗边面对大山想了很多事。渐渐的,我在惴惴不安中睡着了...
次日黎明,5点。我在闹钟声中醒来。洗完一个精神百倍的冷水澡后,我背上行李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间,像极了谍战片里的特工。幸运的是,秃头老板昨晚一夜未归,估计又是睡在麻将馆了。我走出旅馆,天空上已泛起朝阳来临的前奏粉,今天是个好天气。我径直的向镇外的加油站跑去,因为我车停在那儿。
进镇时,是坐小麻雀的船渡河。黎明五六点,船家都还没起床,我只得跑到五六公里外过桥。我虽然身体素质很好,平日里也经常夜跑10公里。但穿者跑步鞋在城市平路里跑和穿着登山靴、背着二十斤的行李在山路上跑,简直是天和地的区别。以前跑10公里,差不多需要50分钟。今天跑5公里,花了我两个小时。
到加油站已经7点多了,我也顾不上休息,点火、开车、踩油门,向镇卫生所驶去。进镇的烂路把我车底盘刮得心痛,我开车的时候想,如果不是心痛车,我前几天直接开车进镇,那也碰不上小麻雀,也不会闹这出逃亡戏码。
人性,时时刻刻都是善恶两面。善的一面是,怜悯和同情,所以我要带小麻雀跑;恶的一面是,懒惰和自私,我觉得真带走小麻雀,那我也算是背了个负担,当了个另类家长。所以在一刻,我既希望她勇敢,又害怕她勇敢。
思绪纷乱间,我已经开到了卫生所后门,时间也快到8点了。
“到了。”我发去微信。然后看了一圈附近,小麻雀还没来。
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5分钟后,7点40。
“出门了吗?”我又发一条信息。小麻雀还是没回。
她被继父发现了?但她昨晚回家后,睡前还在微信跟我聊了几句,并且她继父在她睡前也没有回家。
我想,肯定是在赶来的路上,来不及回我消息。
又过了5分钟,7点50。小麻雀还是没回消息。
“洪崖洞奶茶专员,你到哪儿了?”我再发过去一条。
没有回音。
8点了。我望了望路口,没有人影。
这20分钟,我无数次想直接语音过去。但害怕微信语音的提示声会“弄巧成拙”,比如,她万一还没出门,微信语音响起会让他继父发现。
又等了10分钟。
“你不来了吗...”
8点半了,卫生所的窗户开了,镇里为数不多的医生上班了。路口也出现了零星的人,但没有一个是小麻雀。
突然,微信响起,小麻雀发来消息。
“哥,对不起,我还是不去了。”
我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因为等待的这半个小时,我已经设想了这个结局。
“你方便语音吗?是不是被你继父发现了?”
“没有,他昨晚没回来。”
我直接拨通语音。过了十多秒,小麻雀接了。
“不去洪崖洞卖奶茶了?”我把语气放得尽可能的轻松。
“对不起,哥。我跟你不一样。”小麻雀的声音感觉很平淡也冷静,“我想了一夜。我可能还是适合在这里生活。”
“我说了要给你房子住的,你不用担心没地方住。我也可以帮你把工作找好。”我继续努力劝说。我觉得,可能逃离家乡去大城市对于一个从未走出大山的苦难少女来讲,还是存在勇气门槛。
“哥,我跟你不一样。谢谢你真的,能认识你,我已经很高兴了。”小麻雀顿了顿,“我真心祝哥梦想成真!”
我沉默了。半响后,小麻雀挂了语音。
那个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句当时的网络热词:“拒绝爹味干涉,尊重他人命运。”
现在想来,可能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这些年,也经常会有人跟我说这句话:“我跟你不一样。你能这么干,我不能。”
(七)多年之后
一年后,也就是2019年。我带着《生命来电》的故事去了北京,开始追逐我的电影梦。《生命来电》讲的是一个自杀干预热线的接线员与四个抑郁症家庭的事儿。小麻雀是其中一个故事的原型。
但是,这个项目推进艰难。一是因为现在的电影市场,这种贾樟柯式的《盲山》《盲井》类型已经过气了,连主打现实主义的A类电影节都开始偏向类型片了;二是我刚好撞上了2019的影视寒冬。
等到2023年左右,影视寒冬过去。剩下的电影投资人,也更不会投文艺片了。诸位可回想,这些年你们在院线看到过几次《隐入尘烟》这种类型的片子?
但《生命来电》也让我推开了光线传媒和MOREVFX(流浪地球团队)的大门,但我的电影梦也随着推开大平台的门而关上。因为过去五年,我变成了“老板私人打字机”,写的都是命题作文,没有一部能算我自己的独立作品。
我放弃了。不是放弃理想,而是放弃过去追求理想的方式。我准备自己单干了,但一时又想不出好的idea故事,所以2024年我开始自驾环游中国。
时刻六年,我再次回到梅花镇。2024年的梅花镇跟2018没多大变化。虽然本地也致力在抖音上宣传文旅,但实话实说,这里风景太一般也缺乏人文典故,村镇也没什么特色、更没什么像样的酒店。来这里旅行确实没啥体验感,而且地理位置实在是太偏,跟川西任何一个热门景区都不处在一条路线上。
秃头大叔的旅馆已经没开了。我在镇里呆了三天,也没看见秃头的家开门,应该是出门去了。
我不知道小麻雀的家住哪儿。现在尼日河也没有船家了,因为通了桥。我在镇里高强度逛了三天,没有看到小麻雀,村镇唯一的村小也沦为了废弃广场。
临走那天,我问了几个村民,我说,几年前来过这里,记得有个摇船的小姑娘,她一家人对我很照顾,我这次想去拜访一下他们。
“那家人搬走了。”
“搬去哪儿了?”
“去县里了。”
“你知道他们现在住哪儿吗?”
“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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