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长安城发生了一起命案。
庆东巷最边上的那家烟柳坊的花魁月初姑娘死于非命,案子报到了大理寺,由大理寺卿成决亲自调查。
本来这案件还够不上成大人亲自来查,但听手下掌事的汇报案件的调查概述之后,成决立时接手了,因为这起案子十分蹊跷。
世人皆知,大理寺卿成决成大人心细如发,最擅抽丝剥茧破奇案。但凡名声、能力已经达到一定高度的人,都喜欢挑战新事物,成决自然如此。
那一日,日光熹微,成决带着人信心满满地去了烟柳坊,最后他脸色阴沉地回到大理寺。翌日清晨,长安城菜市口前就贴了大理寺的告示。
——大渝元起三十二年三月十三辰时二刻,烟柳坊花魁月初死亡。本衙因经案过多,人手不足,现征民间擅推查破案者,录入本衙为官。大理寺宣。
这告示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写得那叫一个令人窒息。
这天子脚下的地方哪儿有那么多大案、要案要查,大理寺怎么会人手不足?
这摆明了就是大理寺卿成决查不出来事情的真相,但不好意思明说,又怕时间拖长了不好向上交代,才搞了这么一个由头征人帮忙破案,毕竟高手在民间。
这一刻,长安城里的许多人精仿佛看见那最是清冷出尘、不苟言笑的成决成大人站在菜市口,抡起胳膊“啪啪啪”地打自己脸的动人一幕。
你别说,想起来还挺赏心悦目的,毕竟长得好看的人连打脸都是好看的。
每年在科举考试中选出来的数百人中,大理寺只会选五个新人入衙,可谓百里挑一。而这次大理寺直接选人入衙的条件,可谓十分诱人,但大理寺衙门大开一整日,去报名的人却屈指可数。
在长安城中的满月茶楼里,三五成群的人都在八卦这件事。
“大理寺多好啊,清闲、不累,还经常外出,每十日就能休息两日,俸禄还多,我若是有这能耐早就去了。”
说话的人吐了口瓜子壳,另一人立时接口道:“本以为会有点儿热闹看,毕竟我大长安人才济济,没想到啊,居然没人去。”
“唉……这传出去都够丢人的。”
“要是真的去了才叫丢人呢!”
脆生生、若黄鹂鸟的女声响起来,那声音在这群大老爷的低哑声音中显得无比娇俏。几人循声回头,就见一个姑娘手中捧着托盘,俏生生地立着。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身量娇小,圆圆的脸、尖尖的下巴,在那一身水绿色的麻布衫映衬下,她水灵灵的,似刚开的水仙。
“哟,小丫头这话是怎么说的?”
那嗑瓜子的公子从小姑娘手里接过茶壶问了一嘴,小姑娘歪着头,一派天真无邪地道:“小女子来长安城虽不久,但也听说过成决成大人的英明。连他都没什么办法的案子,一般的人谁敢贸贸然地去接,谁去谁丢人呀!”
众人恍然,那公子又好笑地看她道:“那照你这么说,这案子就真没人敢去办了?”
“自然是有人去办的,只不过……”
“周真真,你不过来端点心在那儿聊什么呢?!”掌柜一声吼,周真真吐了吐舌头,拿起托盘赶紧转身就走,将那公子的不满声丢在身后,“哎,小丫头,你话还没说完呢!”
周真真一路小跑钻进厨房里,从锅里捡着热腾腾的白糕,嘴上嘟囔着:“也没什么可说的,反正等我进了大理寺,你们就都知道了。”
“做什么梦呢!”掌柜的曲起手指弹着她的脑壳,弹得她龇牙咧嘴,“就你个小丫头还想进大理寺?你若是能进大理寺,我王大的名字就倒着写!”
自从两个月前王大招来周真真做杂役,这死丫头总是奇奇怪怪地嘀咕着些有的没的,若不是看她在长安城里寻亲不成孤苦无依,他才不收留她。
周真真揉了揉脑袋,往后躲了躲,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掌柜的,心道:大王,这名字也挺霸气的。
是夜,平素灯红酒绿、一派繁华的庆东巷因着出了人命案比往日安静了不少。烟柳坊被大理寺暂时封锁,防止人来人往而破坏了案发现场。
周真真从满月茶楼里溜出来,一路跑到庆东巷,小腿都有些发软。
烟柳坊的里里外外都被大理寺搜查了个遍,现今就门口有两个侍卫守着。一般这种地方都会开几个隐蔽的小门,以防谁家大老婆来捉奸的时候能让客人安全地跑出去。
毕竟多一次“助人为乐”,就多一个来往熟客。
烟柳坊的后面种了几排刺槐,周真真绕着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扇掩在树间的小门。她轻轻一推,门“嘎吱”一下应声而开。
头上被树杈掩住,那月光就只好顺着越开越大的门缝往她的脚边漏。
“第六个。”
寂静中,男声比那漏下来的月光还要清冷,恍然在这深夜里乍起,让周真真怔了怔。那门已经开了一半,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不远处立着的那个人。
靛青色的锦袍,腰上是比之稍浅颜色的腰带,衬得他气质出尘却淡漠。那挑不出一处拖后腿的五官中,最惹人的就是那双眼,微微上挑,眼尾稍稍往内褶,眸色墨黑,就那么漫不经心地瞟过来一眼,周真真觉得脊背都有些发麻,连带着呼吸都是一窒。
缓过那口气,她背在身后的手紧张地攥紧。
那人上下打量着她,随后问道:“你是来这儿做什么的?玩捉迷藏进来藏?”
周真真意识到他这是将她当成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下意识就踮了踮脚,让自己看着高一些:“我已经快双十年纪了,怎么可能还玩那些,成大人不要小瞧人。”
这下成决倒觉得有些意思:“你怎么知道我是大理寺卿成决?”
周真真咬了咬唇,道:“方才您说我是第六个进来的,如今能在烟柳坊闲着没事儿数人头的只有大理寺的人。众所周知,大理寺里成大人生得最好看,我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但我看大人一眼就觉得惊艳,那您一定就是成大人本人无疑了。”
作为从小帅到大的典型,成决无数次听人明里暗里地夸赞他的相貌,但他还是第一次遇上眼前小姑娘这般有条有理地夸,别说,夸得他心里还挺舒服。
成决面色未有什么起伏,只嘴角微微挑了挑:“你这话说得无比正确,伶牙俐齿得很,就是不知道待会儿还有没有这么能说。”
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周真真暗自松了口气,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我家掌柜的说,我只有吃和睡的时候能闭上这张嘴,成大人如果不请我吃东西,那我待会儿就可以给您表演个‘说一夜笑话不喝水’。”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了几步,月光照在她笑吟吟的娇俏面庞上,看着他的眼底像有星星一样泛着碎光。
成决凝了凝眼,声音依旧清冷:“少说点儿话,一会儿没水备给你。”
周真真点点头,手在嘴边一拉做闭嘴状。
成决扬了扬手,然后自他身后走出来一个身量颀长的男人,男人带着周真真往东走。周真真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成决依旧站在月影里,身姿挺拔若松,等着下一个来烟柳坊一探虚实的人。
周真真在满月茶楼里说过,连大理寺卿成决都解决不了的案子,一般人不敢贸贸然去接。但这话实际上她只说了半句,隐去的半句是:而是会在摸清楚事情原委之后再出头,不然真的会把脸打肿的。
今夜周真真来就是来探个究竟,而和她有一样想法的人之前就有五个,之后还会有。
成决是一早猜到了他们这群人的想法,在这里守株待兔。
所以,大理寺这次的入衙考核,是从一进门就开始了。
周真真松开背着的手,蹦蹦跶跶地跟在大理寺少丞孟泛身后,一个欢快,她的脚踩上了孟泛的鞋后跟。孟泛回过头,她连忙道歉。
孟泛倒不介意自己的鞋被踩,反正也没踩掉,只是有一件事他十分好奇,憋了一路也没找到机会问,当下他倒是能借机问一问:“姑娘走路心不在焉的,是在想什么呢?”那么开心,还哼了一路曲子。
当然在赞叹成大人的英明。
周真真心里如此想,可这又不好和旁的人说,于是,她脸上的表情一收,敛出个严肃模样:“我在想,是谁杀害了月初姑娘,连长得这么好看的人都不放过,真是丧心病狂!”
孟泛:……
烟柳坊后院的一处角楼原本是月初独住的,如今烟柳坊被查封便空了下来。一楼只有里间燃了一盏灯,幽幽暗暗的,从外面看根本就不会发现这里有光,还有人。
把周真真带到这里之后,孟泛就转身出去了。
昏暗的光影里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往她身上扫,瞧见她的模样都有些诧异。这也不怪他们,周真真本就年岁不大,那圆圆脸、尖下巴的长相更是显小,娇俏的模样在这儿显得格外突兀。
周真真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故意歪着头,笑了笑,道:“哥哥姐姐们要不要吃糖?”话音刚落,她一个变脸,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在你们的想象中,我应该是这么开口的,可我今晚出来得急就忘记带了,虽然糖没带,但开场白一定是要有的。”
本来紧绷的气氛因她这逗趣的模样一下子就松缓下来。
等孟泛再次送一个人来这儿时,就看见原本那互不搭腔的五个人此刻正围坐在一起嘀嘀咕咕,再往里走一走,他就看见那个踩了他鞋子的小姑娘坐在最里面,因她生得太小,被旁边的人挡住了大半身子,因此他刚刚才没看到。
“上次我受人所托,去长安城一家腿部瘫痪了的员外家里办案子,报案说是家里丢了一箱金条。我找遍了整座府邸都没找到,他们府上的人说我啥用也没有,简直就是个骗钱的,还拎着家伙就要揍我,我一急就直接躲在他家员外坐着的轮椅后头,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我就见那员外的**下金光闪闪的,原来啊,是员外背着他老婆藏私房钱,将金条往**下垫,再拿一张大毯子整日裹着下半身,这才让府中的人怎么找也没找到。你们说,他成天坐金条上,也不怕硌出鸡眼来。”
说话的那个男人三十出头,话音落时配合着一个翻上天的白眼,引得一圈人闷笑出声。
这一个说完,另一个接了话头,道:“我上次办的那案子也有意思,我跟你们讲……”
这一前一后的气氛变化如此之大,孟泛自然猜到是谁的功劳。他瞥了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周真真,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这夜,月已越过中梢,独楼里的人数定格在七人。
成决在门边站了大半宿,也只是让夜间的清凉沾了半身而已,面上没有丝毫困倦之色。孟泛在树后打了个呵欠,又抹了把脸才走过去:“大人,差不多可以过去了。再不过去,里面估计都可以开个说书馆了。”
成决“嗯?”了一声,两人一边走,孟泛一边把独楼里的情景添油加醋地和成决说了一遍。
“居然还可以这样。”成决这话状似很震惊,但说的时候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每逢成决不太感兴趣的话题就拿这一句来敷衍,孟泛已经受伤受到习惯了。
独楼里,六个人都讲了自己办过的奇葩案子,轮到周真真了。她清了清嗓子,刚准备来一场表演,门就被人推开了,顿时,几盏红灯将这阁楼照得亮堂堂的。
成决踏步走进来,六个人立时站起,周真真的眼不自觉地弯了弯,也跟着站了起来。
“本官是大理寺卿成决,负责承办烟柳坊花魁月初姑娘被杀一案。诸位既然能进到这个独楼里来,就都是对此案有兴趣的,或者是想进大理寺的。不管诸位是出于哪种目的,我成决都欢迎。孟大人……”
孟泛接过旁边人手中的卷宗,道:“这是月初姑娘被杀一案到现在为止,我们调查到的所有线索,请诸位传阅观看。”
说话间,大理寺的侍卫将这一层楼的灯烛点燃,吹灭提着的灯笼。
成决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似是在看月光,也似是在看还未开的春桃花。
周真真定定地看着成决的背影,半晌后才收回视线,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要说到哪里怪,她还有点儿说不上来。
这时卷宗传到了她的手上。
月初是辰时二刻死于自己的闺房里,也就是这栋独楼第三层走廊里最末的那间屋子。早上去叫月初起床的丫鬟翠儿敲了许多下门都没人应,情急之下便撞开门,然后发现月初在屋中吊死了。
经大理寺仵作验尸,月初是窒息而亡。
月初闺房的房门是反锁的,所有的窗子也都从里面插了栓,换言之,这是个密室。这种种情况都说明月初是自尽而亡,但她恰恰是最不可能自尽而亡的。
和她情投意合的天弘钱庄的少东家顾青已经花钱给她赎了身,本月末便要纳她为妾,昨日她还找人量婚服的尺寸。试问,一个想自尽的人怎么还会有心思做这些呢?
一件密室杀人案件本就很难查到端倪,再加上烟柳坊这种烟花之地,来往人数众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若是挨个排查,无异于大海捞针。是以,大理寺在审讯烟柳坊的人和顾青却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之后,案子的进度便停滞不前。
周真真将卷宗递到下一个人手里,又看了一眼立在窗边的成决,她柳眉微微蹙了一蹙,随后便松开了。
七人皆已看过卷宗之后,那厢成决才转回身:“案件的始末诸位已经清楚,现在让孟大人带诸位到案发现场去看一看,过后,本官想听一听诸位的意见。”
周真真心里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越发强烈,等到站在月初的房门之外,这种感觉几乎达到了顶峰。
“除了这扇门开过之外,屋子里其他摆设都没有动过,和案发时一模一样,诸位进去之后也不要破坏现场。”孟泛说着将门推开。
房间里十分干净,各式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甚至梳妆台上的胭脂都是按照颜色深浅依次排列的,只有一张椅子倒在了房间中央的地上。周真真迈过门槛,一脚踩到了什么往前滑,她心悬了一下,抓住门边站稳,掌心一阵刺痛,被门上的木刺扎出了血珠。她将手指含在唇间细细地吸吮,挪开脚,下面是被蹭掉的木屑。
床榻上放着一套寝衣,梳妆台前卸妆的药油盖子打开放在一旁。
在雕花屏风之后的木桶里,水早已经凉透,玫瑰花瓣四散漂浮着。
仔仔细细地查看过一遍之后,孟泛带着一行七人下了楼。成决挑了一把圈椅坐着,手边多了一杯热茶,送到嘴边,还没喝便放下了:“诸位谁先来说说看?”
七人面面相觑,而后,那个讲“员外藏金条”案子的林千站了出来:“按照案发现场的种种可以推断,月初姑娘是在卸了妆、取下首饰,准备沐浴前死亡的,卸妆的药油以及还没来得及穿的寝衣可以佐证这一点。在月初姑娘死亡的时间点里,能出入她闺房的只有伺候她的丫鬟翠儿,她的嫌疑很大,而且翠儿是第一个发现月初死亡的人,如果那门根本没从里面反锁,只是翠儿说谎,拿刀或者别的什么从门槛上刮掉一层木屑,装成是撞门时撞下来的,那这个密室就是不存在的。”
“俺同意林大哥的说法。”年纪比林千稍小一点的方羽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道,“俺来之前就打听过,说这翠儿对天弘钱庄的少东家顾青有意。她因嫉妒下手杀人,这作案的动机也有了。”
此言一出,几个人附和着点头。
成决凝着眼没说话,手指摩挲着茶杯的杯沿,突然想起一档子事,眉眼微挑,看着与之前相比过于沉默的周真真:“你怎么不说话?可是之前故事说了太久,嗓子干得张不开嘴?”
周真真仍含着右手的食指,闻言连忙放下手。她的一张樱唇**,中间的一点被血染红,那样清秀的模样在灯光下竟透出几分艳丽来,像是初初化形从山上下来的无辜小妖,成决多看了她两眼。她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真装出一副沙哑嗓音道:“成大人,赏口……水给我吧……”
成决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打蛇随棍上的人,他随手将茶杯递了过去,周真真接过茶杯,一口“咕嘟咕嘟”地干了,缓了口气才道:“成大人真是体恤下众,体贴入微。”
她说得无比真诚,眼底隐隐透着光。
去接空茶杯的孟泛手一抖,差点儿没将茶杯摔了。
成大人体贴入微,这位姑娘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呢?
成决听了她这话,眉毛挑得更高:“夸本官的事先放一边,不然今夜就要过去了。你喝了本官的茶,说出的话也得对得起这杯茶才行。”
周真真转头看着林千,道:“该说的,方才林大哥都说得差不多了,我只是有一点疑惑,就是月初的死亡时间。大理寺的告示上说是辰时二刻,也就是大清早,并不是临睡前的时辰,那林大哥哪儿哪儿都合情合理的推测在这个时间点就完全不合理了。”
林千拧眉:“许是月初姑娘因快要出嫁睡得晚,又极爱干净,才在这个时候叫翠儿烧水沐浴的。”
周真真没应声,片刻后转回头,伸手指向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的孟泛,道:“我有话想单独和孟大人谈谈,谈过之后自然一切就都能明了,还望成大人允许。”
“我?”孟泛神情十分无辜,“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周真真眼都不眨一下地看着成决,尖尖的小下巴绷得紧紧的,神情执着:“还请成大人允许。”
成决心念一动,笑了笑,道:“就依你所请。”
孟泛张了张口,随后又闭上,认命地往前走几步:“二楼如今没人,走吧,谈谈吧!”
周真真提步跟着孟泛一起,二人的身影随之消失在楼梯处。
之后的半个时辰那两人都没下来,成决又听了其他几人的分析,翻过来倒过去就那么几个猜想,也没什么新意,他有些犯困,视线却忍不住频频地往楼梯处瞄。
他隐隐地对那个丫头有些好奇,好奇她到底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啊——”一室寂静突然传来惊叫声,在这死过人不久的独楼中幽幽回荡,瘆人得厉害。众人皆是神情一凛,大理寺护卫“唰唰唰”地拔出佩刀朝向发出声响的楼梯处。成决站起身,目光沉沉地投过去,也就是这么一眼里,踏踏的脚步声从高处传下来,俏生生的小姑娘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这般走着都像是身上散着清风,瞧着明媚得很。
在数把泛着寒光的刀刃面前她的脸上毫无惧怕之色,只是稳稳地站住,也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楼梯处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成决眉心一拢,就见孟泛半边身子撑在楼梯扶手上踉跄地下来了。孟泛面色发白,一副神色很是慌张的模样。
孟泛一见这阵仗觉得丢人,忙站住了,缓上几口气才稳住了心神。
成决的目光在周真真脸上巡睃着,手一挥,护卫们撤到两边,孟泛快步走到成决身边,凑在他耳畔低语。
成决眸底的精光越来越锐利,被他直直看着的周真真却像浑然不觉般,依旧抿着唇笑着。半晌后,成决站了起来,负手而立道:“今夜就到这里,待会儿会有人记下诸位的姓名和住址,本官和大理寺诸位同僚商议后会通知各位这次入职大理寺的人选。”
有人领着周真真一行人去别处记档,一时间独楼里只有成决与孟泛两个人。
孟泛的脸越来越红,心头愧疚难当:“下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小丫头拿了条链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没一会儿就晃得我头昏眼花的,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就已经把什么都说出去了。”
成决平素就是冷漠之人,现下面色阴沉,更是让人心惊肉跳。孟泛觉得在成决还是大理寺老大时,他再想升官可就难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将记录的名单呈过来,成决修长如竹的手指点到最后一个名字,顿了一下,声音清冷,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周……真……真。”
周真真回去之后也没睡得着,翌日在茶楼时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差点儿埋锅里。这让王大看见了又是一通好骂:“周真真,你又在做什么?当心我开了你!”
“就算你不开我,我也不会在这里留多久了,最迟下午,大理寺就会来人接我了。”周真真吸了吸鼻子,昨夜有些冷,折腾了大半宿,她有些着凉了,说话也瓮声瓮气的。
王大心一软,将要去拍她脑袋的手收了回来,嘴上却还是没好气地道:“大白天的又在瞎做什么梦!快把茶点给外头的陈公子上去,再在这儿磨蹭,小心我把你赶到大街上去。”
“知道了,知道了。”周真真甩了甩有些发昏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些才端着茶点走出厨房。晨起茶楼客多,她在大堂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有时间歇歇脚。
再折回厨房的时候,案台上多了几包药包,上头写的是祛风寒。
周真真的心头暖洋洋的,笑了笑:“我家掌柜的可真是刀子嘴,豆腐脑的心。”
来长安城这些时日,若是没有王大收留,她过得也不会这么顺心遂意。之前人人都说长安城那样的地方不恶一点儿没法立足,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
这世上,好人还是很多的,虽然是嘴上说嫌弃但身体诚实的好人。
她喝了药,发了一身汗,这风寒也好得差不多了,算算时辰大理寺的人也差不多该来了。她一天往门口看了几百次,可她等到日落西山还没等到大理寺来人。
“不应该啊……”
周真真蹙了蹙眉,不无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随后立马自我安慰道: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成决一定会选我入大理寺的!早一天晚一天都不碍事的!
但是三天之后大理寺还没来人时,她的自我安慰也不起作用了,她的心里像是塞了只小耗子,它用尖利的小爪子挠着她,挠得她寝食难安,脑袋冒烟。
就在周真真坐在满月茶楼的门口,目光呆滞地拿小脑袋往墙上撞时,街上突然出现了个熟悉的人,有一瞬间她觉得是自己撞出幻觉来了,便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脸,咝……疼的。
孟泛上次被周真真算计丢了人,本来是没好气地板着脸的,可一见周真真自己把自己的脸掐红了的样子,又没忍住笑了:“周姑娘,我们成大人请你往大理寺走一趟。”
周真真眼底还有些茫然,本来信心百倍的事情在磨了三日后变得患得患失,就在她以为没希望的时候,又突然峰回路转。这大起大落的情绪真的让她……很想捏着拳头捶人啊!
周真真和王大说了一声,脚步欢快地就出了门,徒留王大看向门口,没风也凌乱:“她还真的去了大理寺……”
大渝自高祖皇帝之后,大理寺衙门便和六扇门合并,主查刑事要案。两部成一部之后,大理寺的衙门也跟着扩大,周真真跟着孟泛绕着廊下走了许久,才停在了成决平日办公的独间外。
孟泛敲了三下便推门而入,这间屋子不大,再加上到处堆着卷宗,看着更是狭窄。成决正在案前看着什么,眼睫微垂,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时不时地翻动着书页。
“大人,周姑娘来了。”孟泛说完就出去了。
成决翻动书页的手指停下,抬起指了指旁边:“随便坐吧!”
周真真道了声谢,好不容易找到了张没有卷宗压着的椅子,她腰背挺得直直的,双手搭在膝头,坐得端端正正的。
成决一页一页地翻着手中的册子,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却像是钝刀割肉一般磨得周真真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用手抠着膝盖,暗自深呼吸让自己稳住。
待成决终于翻到最后一页时,突然抬了下眼,与周真真偷瞄过来的视线撞到一处,周真真立马像被人抓到做坏事一样腰背挺得更直了。
成决嘴角勾了勾,走了过去,周真真急忙站了起来。
“大理寺所有的条例都写在上面,最后面还有一份详细的地图,我需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大理寺。”
周真真眼睛一亮,伸手要去接,成决的手却一扬,让她够了个空。
成决身量修长,周真真的个子只到他的胸口处。她的胳膊还高抬着,下意识地就往上蹦了一下,可他拿着册子的那只手抬得更高了,另一只手直接扣上了她的脑袋往下一压,她顿时就蹦不上去了。
察觉到他的手还在自己的脑顶上,周真真的心猛地跳快了一下。
“那一晚在烟柳坊,你到底是如何看出端倪的?”成决对她的异样浑然不觉,将手从她脑袋上拿下来,坐在那张椅子上。
成决这是想听她的解释,若是解释不通,这大理寺她也进不去。
虽说成决是坐着的,但周身的气势丝毫未减,这让周真真紧张到手心濡湿,她深吸了口气,这才开口。
“林千的分析其实都很合情合理。我那晚说月初死于辰时二刻这个时间点有些诡异,但除了时辰之外,其实整间屋子里还有一个疑点,就是梳妆台上的卸妆药油。那药油说明月初用过它,再加上叠得整齐的寝衣,这才能将死亡时间确定在沐浴之前。但是月初姑娘此人有严重的洁癖,她对所有事物的整洁度要求极高,卸下来的首饰整齐地码在首饰盒里,胭脂按颜色深浅依次摆放,没道理用过的药油不盖好。
“如果跳脱开药油被用过的这一条,死亡时间在辰时二刻就可以说得通了。嗯……比如,天弘钱庄的少东家顾青来找月初**,他走之后,月初洁癖作祟必定是要沐浴的,她唤翠儿烧热水沐浴,翠儿嫉妒的情绪达到顶峰,便将其勒死……这时,月初脸上的妆早在之前就卸掉,那就不会再用药油了。
“药油将月初姑娘的死亡时间变得不确定,如果翠儿真的有这种头脑做手脚,就不会让自己倾慕顾青的事情传出去,所以我猜,这东西是另外有人打开的。我还没有审过翠儿和顾青,这也只是猜测,但成大人既然没让我们去审,那之后也不可能允许的,所以……”
“所以你就去问了孟泛?”
周真真点头:“孟大人善良,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这盖子是成决让孟泛打开的,为的就是混淆视听,将受害人的死亡时间模糊。这本就是一场考核,从一开始就是。林千他们未必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但成决在外的形象太过严肃、认真,这又是个命案,成决怎么可能拿这案子单单只做个考核?
事实证明,他就是。
这一场考核,成决想选的并不是头脑多么清楚、分析多么到位的人,他需要的是不顾忌所有、敢说真话的人。
周真真通过孟泛将事情问清楚,算是投机取巧,但也不失为有胆气。
“那为什么是孟泛?”
“面对一件棘手的案子,成大人气定神闲可以理解,毕竟您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又性情内敛。但孟大人全程也稳重就很可疑了,毕竟他是连我笑着哼歌都忍不住问我的人。所以我认为,这个案子一早就破了,成大人只是让人加了些棘手的线索来考我们。”
她端坐的时候还是沉静的少女,一旦口若悬河地分析起案情来便神采飞扬。成决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唇,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夜烟柳坊的独楼中她唇瓣被血染红的模样,眸底总算是漾出三分浅淡笑意来:“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撬开孟泛的嘴的?”
周真真的手探到脖颈儿处,将挂着的链子扯了出来,银制的链子最下面缀着一片方形的银片,银片中间挖空的地方又缀着一个圆形的银片,圆形银片的中间再挖空,层层叠叠的,做得精致又烦琐。
成决长眸微眯:“你会催眠术?”
“一点点。”周真真谦虚地回道,“我曾在西南小镇上拜了个西域人为师,学了点儿皮毛。催眠孟大人这样心气比较浮躁的人问个话,还是勉强可以的。”
在门外守着的孟泛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这是谁在惦记本大人呢?”
屋内成决看着周真真,有种挖到宝的感觉,但万千情绪还是藏在心间,面上没露出一点。他伸手将册子给了她,斜睨着她,话锋一转,道:“等的这几日不好过吧?”
周真真被戳到心事,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
“投机取巧,自作聪明。”成决声音骤冷,两句话训得周真真都不敢抬起头来。到底是年岁小,他不过是说一说,她就扛不住了,等等,年岁小……
成决问道:“你多大?”
“不到二十。”
“到底多大?”
“……十六,虚岁快十七了。”
成决浓眉蹙了蹙,复又舒展开。
周真真见他的脸色逐渐变好,压在心上的石头移开。果真,在成决面前耍小聪明都是自取其辱,还是说真话才不会出错。
只是周真真并不清楚自己面前这位成大人如今真实的心理活动。
——如今大理寺衙门的第一位女官,才十六,比刑部那女主事小很多……
可以了,压过他们了。
这一日之后,周真真就算正式进了大理寺,却没个正式的官位。
成决说如今大理寺的官位没有空缺,让她先跟着少丞孟泛,三五日内就会将她安排妥当。
孟泛刚满二十二岁,是前年科举考试中的一甲第三名探花。他入职大理寺不过三日,成决便道若不是他的话太多,大抵状元就是他的。
大理寺的同僚大多随了老大成决的性子,话实在不多,孟泛整日也没什么可说话的人。这下来了个周真真,他那张嘴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他带着周真真在大理寺府衙前后转了半日,嘴唇都快磨薄了一层。
“哎对了,你不是长安人吧?那你之后住哪儿啊?要是没地儿住,我帮你找个院子,保管物美价廉、地段好。”
周真真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还住在满月茶楼后院,我住习惯了,还能蹭吃蹭喝。我跟你讲,我家掌柜的亲手做的糕点那叫一绝……”
一提到吃,周真真的两只眼睛都在放光,笑眯眯地道:“明早我来大理寺给孟大人也带些过来。”
“那敢情好。”孟泛笑着,两人已经绕了一圈又转回了起点,往前看能透过窗棂看见成决的侧影。
“成大人可真忙。”周真真讷讷地叹着,转了话头问,“孟大人,成大人喜欢吃糕点吗?”
“可能吧……”孟泛的面色有些古怪,模糊地应了一句,随后又道,“走,我带你去见见其他同僚。”
大理寺下衙之前,周真真就回了满月茶楼,她和王大提了继续在后院住下,她会每个月交些银两。王大嘴上嘟囔着“你这死丫头怎么还赖着不走了?”转过身却咧开嘴笑了。
这日,周真真帮着王大在茶楼忙活到晚上,才回了后院。
这院子不大,东厢房住着王大两口子,王大嫂前些日子回了娘家,而周真真住在西厢房。将门窗掩好躺在床上,周真真盯着床顶弯了弯眼:“我终于进大理寺了。”
心满意足的这一晚,周真真第无数次地做了那个梦。
大雨滂沱夜,城隍庙宇前。
火堆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吹得那人的声音飘飘荡荡:“这世上并不是只有黑白二色,还有夹在其中的灰色,断案查明真相,为的就是让黑褪为白,灰渐为白。公理不在世道,只在人心。”
……
火灭风止。
周真真睁开眼,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
长安一夜雨,洗去多少脏污纤尘。
收拾完之后,她拿了一个纸袋装了几块白糕裹进怀里,背对着王大蹭着跑出了门。
成决下了早朝回到大理寺,案头上堆得挤挤压压的卷宗,摞得整齐地放在一侧,另一侧放着一个纸袋,里面是几块白糕,已经有些凉了。
这么忙活一个早上,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吃没吃早饭。
这些没什么必要的小事儿他一贯记不得,只是闻到白糕的香味,他的肚子跟着叫了两声,应该是没吃。
成决捏了一小块白糕放在嘴里,虽然已经凉了,但又甜又糯,很是好吃。
外头有人敲了三下门,孟泛抱着新一打卷宗进来:“周真真带过来的白糕还真挺好吃的,我就猜成大人也会喜欢的。”
那最后一口白糕卡在嗓子眼儿处,成决生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她带来的。”
“是啊,就分给了下官两块,其余的都拿到这儿来了。”
成决的眸子眯了眯,没再说什么,等到孟泛将东西放好准备出去时,他才又开口:“你去把周真真叫过来,你今日不用再带她了。”
“知道了。”
刚结盟一日这联盟就要散了,孟泛很是惆怅。
周真真来得很快。大理寺的官服还没来得及做,她还穿着自己的衣裳,裹着一件鹅黄色的碎花裙,头上绾了个歪髻,几绺碎发编成小股顺着垂下来,随着她的动作一摆一摆的。
“成大人有事找下官?”
成决凝眼看着她,点头:“嗯,是有事。”
他从最下面一层抽出一本卷宗,指尖扣了扣桌案,道:“过来看看吧!”
周真真打从看破月初案真相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成决选人来破案子不假,但办的并不是月初的案子,而是他自己都觉得难以下手的案子。
要么牵连深广,要么案情诡谲。
饶是心下已经有了计较,但翻开卷宗的那一刻她还是心下一凛,黑白分明的眼底满是震惊:“锦……”
成决抬手打断她的话:“你要知晓这事情的分寸,一旦破不了案,以死谢罪都是轻的。你想好,若是要留,就要做好准备;若是要走,本官也不强求。”
周真真只是震惊了那么片刻,便郑重地点头:“我想留在成大人身边。”
成决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视线却扫了扫被揉成团、扔在地上的纸袋,状似自然地开口道:“方才孟泛进来,我见他捂着嘴,大抵是吃了甜的东西牙疼犯了。”
周真真有些发愣,这还是成决第一次同自己闲聊。
“孟大人牙疼吗?可吃白糕时他也没说……”而且,他还吃得很欢快。
“他嫌这病多是姑娘家会得的,怕说出去会让人笑话。这大理寺中除了本官以外,旁的人也不知晓。”
“哦,那下官明日就不给他带了。”想起今日孟泛一口三个,吃得笑容满面的样子,周真真就觉得愧疚。
怕她以为自己会嫌弃,他就硬生生地吃,多好的人哪!
成决坐在那儿八方不动,敛着眉容一脸正色地想:若是白糕没分给孟泛,那他今日就可以吃饱了。
周真真看那份卷宗看到午后才出来。
雨已经停了,桃花开了一簇,就在墙根。
她深深地嗅了一口,除了花香,还嗅到了血腥气息。
她眼前浮现卷宗的第一页:锦泰公主宋三月在自己宫中的阁楼里身亡,死因不明。
这长安城,怕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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