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彭文憲公筆記,一卷,明彭時撰。時,安福人,字純道。正統十三年進士第一,授修撰。憲宗時累官兵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進少保。立朝三十年,卒贈太師,謚文憲。明史卷一七六有傳。是書記正統至成化年間朝事,平實可信。另有二卷本傳世,如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內容相同。)
正統十年乙丑會試,予中副榜不就,與諸副榜并下第者九十餘人俱入太學。是時古廉李先生時勉為祭酒,趙先生琬為司業。李先生嚴毅正大,極意造就人才。初至,令坐堂一月,乃散處於廂房,列格、致、誠\、正四號房中,有家室者居外,晨入饌堂讀書,俱朔望升堂。其四號督勵尤切,夜讀務盡二更,將五更,復令膳夫提鈴循門喚起讀書,或自潛行以察勤惰,無燈者令人暗記,明示責罰。自是燈光達旦,書聲不絕,學者感激相勸焉。先生多宿廂房,每隔三五夜必召予同鄉二三人侍坐談話,先生端坐儼然,或說鄉曲舊事,或論詩文,言簡而確,婉而有味,聽者忘倦,每至更深乃已。別時必曰:「話久誤工夫,自當退補。」且曰:「三更是陰陽交代時,(「三更是陰陽交代時」,原脫「是」字,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讀書宜二更即止,不可過此時,過則次早無精神。」其愛人多類此。
助教季洪嘗為予言,前歲李先生因除庭樹被罰。是日先生方坐東堂閱試卷,而錦\衣官校猝至前,即掩卷起身,(「即掩卷起身」,「卷」原作「捕」,據明紀錄彙編本、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改。)免冠解帶受縲絏,合監師生來觀,皆驚愕失色。先生神色自若,徐呼諸生近前與語,曰某人某處講是,某處非,某人今次稍勝前,某人比前不及。因顧僚屬曰:「還,校定高下出榜。」語畢乃行。已而枷置監前,監生三千餘人上疏救解。有石大用者,又獨具本,願代枷,事乃釋。因相與嘆息其事,謂先生平昔涉歷艱險,操存有素,故福禍不足以動其心。如此,真有古人氣象。而石大用義氣激發,於儕輩中亦不可多得。然非先生感人之深,何以致此者乎!
是年夏,先生引年致仕,及秋而行,諸生用旗帳鼓樂羣送,出崇文門,至城東南乃別。百餘人同予送至通州,候發舟然後歸,無不泣下者。是舉前此所未有,是足驗先生得人之深也。
學正魏齡,潮州人。初至,嘗侍古廉先生曰:「昨聽選部中,見羣眾相語,但問某處地方好,某處地方有出產,不聞一人以施政教方略為言,皆若此,天下安得治?」先生聞其言甚喜,間謂予曰:「新學正有識,能言人所不及也。」因誦其語云。比行,又備與蕭先生言之。魏後復姓李,(「魏後復姓李」,原作「魏復任」,據明紀錄彙編本改。)守官清白,獨不受諸生贄禮,果不負先生之待意。
丁卯冬,湖廣永濟縣進須知官,在途夢開黃榜,第一名彭某,國子監生。某人至京,言於永濟監生張本端,本端訪知予姓名,駭異,(「駭異」,原作「駭意」,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改。)數與朋輩言之。時本端歷問爾同鄉某文學何如?有人夢渠魁黃榜,且記看驗之。庶瞻見予道其語,且顰蹙曰:「借乎!太泄露了。」予曰:「夢中事,何足憑,置之勿言。」又一朋友謂岳季方正曰:「吾昨夢見賢兄魁多士,可賀。」季方曰:「若夢可信,則已有人夢彭某作魁矣。何必我?」其人戲曰:「明年會試,廷試有兩魁,二君各占其一可也。」已而果然。夫科舉固前定,然於人何預而見於夢,此其理不可曉。是時,士友中相傳有童謠,云:「眾人知不知,今年狀元是彭時。」亦不知何自而起。至後果徵驗云。(「至後果徵驗云」,原無,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
予僥倖及第,除修撰,同年陳緝熙、岳季方俱編修。謝恩後,即詣闕下拜先生,時曹鼐、陳循、苗衷、高穀四先生俱己侍郎兼翰林學士,下至孔目,皆出錢置盛筵於後堂,用教坊樂,學士列坐于上,予三人坐前之左,講、讀坐前之右,餘皆傍坐,謂之慶狀元。蓋公宴之盛,又諸衙門所無。後月,予三人同回席,比前務加盛,予出錢倍二公,亦循舊典故也。
翰林同寅皆尚齒,與諸司不同,然必以類分,學士自為一類,侍讀、侍講自一類,(「侍讀侍講自為一類」,原脫「侍講」二字,據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明紀錄彙編本補。)修撰、編修、檢討自一類,等級截然不少紊,蓋其所從來久矣。翰林官惟第一甲三人即除授,其餘進士選為庶吉士,教養數年而後除,遠者八九年,近者四五年,有不堪者復改授他職,蓋重其選也。然職清務簡,優游自如,世謂之玉堂仙,好事者因謂一甲三人為天生仙,餘為半路修行,亦切喻也。
己巳八月,車駕北狩。郕王監國,於午門外視朝。百官糾劾奸臣誤國者,方讀彈文,(「方讀彈文」,「方」原作「未」,據明紀錄彙編本、明朱當〈氵眄〉國朝典故本改。)未起,錦\衣衛指揮馬順從旁叱各官起走,給事中王竑遂起,先捽馬順首,(「先捽馬順首」,原脫「先」字,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曰:「此正是奸黨,當除去。」監國退,百官用拳腳擊馬順至死,又擊內官二人,各官義氣憤發至於如此。是日,予居憂未出,聞之驚駭,蓋土木敗績,固非常之變,而此舉亦非常之變也。八月二十九日,予居憂,忽校尉至門,宣喚入朝。有令旨:着商輅、彭時與陳循每同辦事。時具啟辭,不允,令專心辦事,內臣促送入內閣乃去。是日,文武百官具本伏文華門,請郕王即位。王再三辭讓。尚書王直、于謙、陳循等咸以宗廟社稷大計為言,力請不退。會太后命亦下,乃許以九月初六日即位。蓋是時人心危疑,思得長君以彌禍亂,故不得已為此舉,亦事之變也。(「八月二十九日……亦事之變也」,原無,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
十月十日,虜酋也先糾眾擁太上皇帝入關,直造城下,索大臣王直、胡濙、于謙出迎,眾知其詐不出,乃遣通政參議王復、中書舍人王濙充大臣出迎,(「中書舍人王濙充大臣出迎」,「王濙」似「趙榮」之誤。明史卷一一景帝本紀、卷一七一趙榮傳皆記中書舍人趙榮充大臣出迎事。)親見太上,諭二人曰:「彼無善意,汝等宜急去。」二人方回,而虜騎四面剽掠,勢亦張大。于是兵部尚書于謙等督率總兵分營頻與戰,互有殺傷。連戰二三日不退,陳公循乃請寫敕,調各邊精騎入衛,又請寫聖旨榜文數道,諭回回、達達并漢人有能擒斬也先來獻者,賞萬金,封國公,冀以疑其心。至於十四、五日,也先果先遁去。是時,居內閣者咸未明而入,抵暮方出,勤勞比他日為甚,而內外贊畫防禦陳、于二公之力居多。
景泰元年庚午八月十五日,也先遣兵奉送太上皇帝還京。因思晉懷、愍,宋徽、欽,不能無遺憾於千古。而我太上獨得其悔過,奉送南歸,豈聖德有所感動而然耶,抑虜人計窮而為此也。臣子之憤於是乎可少舒矣。
景泰數年中,敬禮大臣,寬恤民力,賞罰亦無甚失。獨易儲、廢后二事為害義,所以失人心者在此也。
束鹿王公,自正統中任都御史,甚有名譽,晚與中貴王誠\厚相結納,欲入內閣。(「甚有名譽晚與中貴王誠\厚相結納欲入內閣」,原脫「譽」、「納」、「內」三字,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是時閣下已有陳、高、蕭、江、商五人矣,而王難言,私以語高,高遂為具奏添入,有「不拘煩劇、閑散」之語。及會議,陳不知其意,謬曰:「我於煩劇中舉蕭維禎。」高遂曰:「我舉王公。」奏上,果用王。當時人皆駭愕,多咎陳欲私鄉人,故激成此事,然不知陳無意而高有意也。高之意惟商公知之。商語予如此。
歲丁丑改元天順。是年正月,太監曹吉祥、武清侯石亨等與副都御史徐密謀\舉兵,迎太上皇帝復位,執于謙、王文、范廣殺之,罷黜陳循等十餘人,充軍為民,罪其迎外藩也。然實無此事,特諸人欲張己功,假此以為名云。
天順元年九月初三日,上御文華殿,召臣時入見。令近榻前,問曰:「爾是正統十三年狀元邪?」時對曰:「臣不才,誤蒙聖恩拔擢,至今感戴不忘。」因叩頭者三。又問曰:「第二名陳鑑,第三是岳正。」時對曰:「是。」又問:「今年幾何?」對曰:「臣犬馬齒四十二。」上笑曰:「正好用,出外吃酒飯去。」時叩頭退,已而命下,(「已而命下」,原脫「而命下」三字,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着文淵閣辦事。先事內閣用徐有貞、許彬、薛瑄。二月,陞李賢於許、薛上。六月,徐、李為事,薛瑄致仕去,用岳正、呂原與許彬三人。七月,岳為事,許亦罷黜,復用李賢、呂原,至此乃增時為三人。蓋當時進退甚輕,希冀者眾,不意復及時也。惟時先見而後出命,豈懲前之未審歟?
是年,徐、李被黜,負權寵者語人曰:「我欲薦彭某入閣,因未與接識,故未果。」其人傳言曰:「可往一見之,彼必喜。」予對曰:「素不慣往見人。」有相愛者曰:「今日持重賂求見不可得,爾徒手一見何傷。」予曰:「承厚愛,然決不能往。去年當諸公合謀\時,有沈司歷者三次來家見邀,予避不敢見。」蕭聰郎中又謂予曰:「沈是有力者使來,進用之機在此。今不見,後將有悔。」予曰:「我本無他望,何悔之有?且去年既自守不徒見,今往見之,雖進亦可耻也。」是時,李宜人聞此言亦曰:「官自來為好,不然雖做尚書,亦何足為榮。若無事,只如此過亦足矣。」予甚重其言。及入閣之命下,始知顯晦自有時,非人謀\所能與也。
文淵閣在午門之內之東,文華殿南面磚城,凡十間,皆覆以黃瓦。西五間中揭文淵閣三大字牌扁,牌下置紅櫃,藏三朝實錄副本,前楹設櫈,東西坐,餘四間背後列書櫃,隔前楹為退休所。(「隔前楹為退休所」,「楹」原作「行」,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改。)李公自吏部進,以傍坐不安,令人移紅櫃壁後,設於座。予曰:「不可,聞宣德初年,聖駕在此坐,舊不設公座,得非以此耶?」李曰:「事久矣,今設何妨?」予曰:「此係內府,亦不宜南面正坐。」李曰:「東邊會食處與各房卻正坐,(「東邊會食處與各房卻正坐」,「與各房」原作「各異方」,據明紀錄彙編本改。)如何?」予曰:「此有牌扁,故為正,彼皆無扁故也。」李曰:「東閣有扁,亦正坐,何必如此?」予曰:「東閣面西,非正南也。」李詞氣稍不平,曰:「假使為文淵閣大學士,豈不正坐乎?有居是官而不正其位乎?」予曰:「正位在外諸衙門則可,在內決不可。如欲正位,則華蓋、謹身、武英、文華諸殿大學士將如何耶?蓋殿閣皆至尊所御,原設官之意,止可侍坐備顧問,決無正坐禮。」李公語塞,然猶未已。踰數日,上遣太監傅恭送銅範飾金孔子并四配像一龕來,遂置於中間。又數日,遣太監裴當送聖賢畫像一幅來,懸於龕後壁上,乃罷不設坐。蓋李為人好自尊大,往往不顧是非,直行己志如此。
戊寅年二月,上聖烈慈壽皇太后尊號,詔告天下。詔草已進訖,予謂李公曰:「此事前所未有,宜有恩典及人。」李曰:「先年兩赦,數赦非所宜。」予曰:「非謂赦也,但行優老之政為宜。若朝官父母年七十者與誥敕,百姓年百歲與冠帶,是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意思。如此恩典,斯與上徽號相稱。」李公喜曰:「是,好。」因共擬仁政數條進呈。(「因共擬仁政數條進呈」,「仁政」原作「人改」,據明紀錄彙編本改。)上大悅,命即行之。比見上英明大度,樂用人言,真聖主也。頒徽號詔畢,上御文華,召時等三人近前,賜銀兩、表裏有差,仍親自授與,和顏慰勉。其鼓舞臣下有如此,令人感激不能忘也。
是年十月十日,扈駕校獵南海子。海子距城南二十里,方百六十里,闢四門,繚以崇墉,中有水泉三處,獐鹿雉兔不可以數計,籍海戶千餘守視。(「籍海戶千餘守視」,原脫「海」字,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每獵則海戶合圍,縱騎士馳射於中,亦所以訓武也。是日,扈從官皆蒙頒賜獐鹿雉兎,(「扈從官皆蒙頒賜獐鹿雉免」,原脫「雉」字,據明紀錄彙編本補。)而內閣三人比諸人差厚云。
己卯四月六日,有聖旨,賜大臣遊西苑。苑在宮垣西,中有太液池,周十餘里。池中駕橋梁以通往來。橋東為圓臺,臺上為圓殿,殿前有古松數株。其北即萬歲山,山皆太湖石堆成,上有殿庭六七所,最高處乃廣寒殿也。池西南又有一山如之,最高處為鏡殿。此皆金、元時所作,其餘殿亭皆金制。而西稍南曰南臺,則宣廟常幸處也。是日賜宴于此,羣臣霑醉而歸。臣時已記其詳,此特其梗概云。(「此特其梗概云」,原脫「梗」字,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
五月五日,賜文武官走驃騎于後苑。其制:一人騎馬執旗引於前,一人馳馬繼出呈藝於馬上,(「一人騎馬執旗引於前一人馳馬繼出呈藝於馬上」,原脫「繼」字,「騎馬」作「馳」,據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改。)或上或下,或右或左,騰擲趫捷,人馬相得,如此者數百騎。後乃為胡服臂鷹、走犬圍獵狀終場,俗名曰「走解」,而不知所自始,豈元之遺俗歟?今歲一舉之,蓋以訓武也。觀畢,賜宴而回。
七月,賜尚書王翱、(「賜尚書王翱」,「翱」原作「翔」,據明紀錄彙編本改。下同,不再出校。)馬昂并內閣學士三人遊南城,中有宮殿樓閣十餘所,皆宣廟與上遊幸處也。是秋,新作行殿一所,東為蒼龍門,南為丹鳳門,中為龍德殿,左右曰崇仁、廣智,殿之北有橋,橋皆白石雕,(「橋皆白石雕鏤」,原脫「鏤」字,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水族於其上,南北有飛虹、戴鰲二牌樓,東西有天光、雲影二亭,又北疊石為山,曰秀巖山,上有圓殿,曰乾運\,其東西二亭曰凌雲、御風,山後為佳麗門,又後為永明殿,最後為圓殿,因流水繞之,曰環碧。移植花木,青翠蔚然,如夙成者。既畢工,乃命學士李賢、呂原暨時往觀焉,受命預行者,太監裴當也。宴畢乃回,時謹記于此,(「時謹記于此」,「謹」原作「往」,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改。)庶不忘上恩云。
庚辰四月六日辰刻,上御南薰殿,召王翱、李賢、馬昂、彭時、呂原五人入侍,命內侍鼓琴。鼓琴者凡三人,皆年十五六者。上曰:「琴音和平,足以養性情,曩在南宮,自撫一二曲,今不暇及矣。(「今不暇及矣」,原脫「及」字,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所傳曲調得於太監李永昌,永昌經事先帝,最精於琴事,三人者皆不及也。」賢等曰:「由此不輟,亦可精妙。」(「亦可精妙」,原脫「妙」字,據明紀錄彙編本、顧氏明朝四十家小說本補。)因皆叩頭曰:「願皇上歌南風之詞,以解民慍。幸甚。」上起,人賜廂鶴頂博帶一條,皆親舉授。五人者皆叩頭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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