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S市的天气很不正常。
已快入夏,天刚刚热过几天,又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气温陡降好几度。
午后的VIP病房十分安静。落地窗窗帘拉开,露出窗外的苒苒绿意和乌压压的天。
眉眼温柔的女孩坐在病床上,一只手打着点滴,另一只手里拿着本《海子诗集》,苍白的唇微微翕动: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注
许听夏胳膊支在床沿,托着瘦巴巴的下颌,目光黯淡没有焦距:安安姐,我好久没见过太阳了。
盛予安目光一颤,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暗淡几分,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以后能见到的。
她细弱的嗓音含着笑,许听夏心中那点难过被她的温柔安抚下来。
许听夏是半个月前被送到这所医院的。
醒来时,与她乘坐同一航班的父母都不在了,她的眼睛也再看不见一丝光亮。
医生说是飞机坠落时被气流中的异物划伤了眼睛,虽然有爸爸妈妈护着,幸运地捡回一条命,角膜却受到了不可逆的损害,除非接受角膜移植,不然这辈子都只能活在黑暗里。
这段时间陪着她的除了突然出现的小姨卢倩,便是同样在这里住院的盛予安,卢倩丈夫的亲妹妹。
关于盛予安,许听夏只知道是个温柔可亲的姐姐,年纪轻轻得了绝症,却会拖着病躯给她念诗讲故事。她有着无比温柔的嗓音,和骨瘦如柴的微凉的双手。
是以许听夏从没见过盛予安长什么样。
她想如果她的眼睛能好,第一眼就要看见盛予安。
**
盛予安身体虚弱,醒不了多久就要休息,特护过来把许听夏推回病房。
许听夏双手放在完好无损的腿上,样子乖巧,脑袋低垂着。
眼睛看不见,身体的其他器官也好像废了。腿脚是好的,却走不了路,手也是好的,却要人喂着吃饭,耳朵却比之前要灵敏许多。
轮椅在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滚动声,格外刺耳。
经过护士站时,她听见值班的护士姐姐说话:好的吴先生,我马上把盛小姐的检查结果发过去,有什么情况及时通知您,您让二少爷不要太担心。
这层楼总共住了三个人,除了她和盛予安,另一个是刚刚小产的某豪门太太,印象中好像姓胡。
护士口中的盛小姐无疑就是盛予安。
那二少爷又是谁?
许听夏蹙起眉,脑子里刚升起疑问,感觉到轮椅拐弯进了病房,便没再多想。
第二天晚上,小姨来了。
卢倩是军医,和丈夫盛嘉铭常年待在部队,工作忙,没办法天天来。
夏夏今天有好好吃饭吗?心情怎么样?卢倩还没进门,许听夏听见她在门口问特护。卢倩嗓音压得很低,但她过于灵敏的耳朵依旧能听得一字不落。
特护笑着答道:早上起来发了会儿呆,没什么食欲,不过上午去找盛小姐玩了,不知道盛小姐跟她说了什么,午餐吃得挺好,刚还跟我说晚上想吃牛肉呢。
那就好。卢倩放下心来,赶紧吩咐小厨房去做,别弄太辣。
好的盛太太。
vip病区有专用的小厨房,厨师也是特聘的星级厨师。
许听夏刚知道父母去世的那几天闹着不肯吃饭,脾气也很差,但她眼睛看不见,一个小姑娘可怜巴巴的谁也不忍心凶她,只能哄。
于是卢倩每天让厨师变着法儿弄各种好吃的,她偶尔才肯多吃一点。
许听夏刚睡了一觉醒过来。
眼睛看不见后,她也不知道昼夜和时间,一个人待着待着就会想睡觉。
卢倩走过来帮她掖了掖被角,见小姑娘躺在床上,圆润漂亮的眼睛没一点焦距,像是看着她,又好像没看着,心底一疼,强颜欢笑道:夏夏乖,别睡了啊,等会儿就能吃饭了。
嗯。许听夏点了点头,唇角勾出一抹笑,忽然想到什么,唤她:小姨。
卢倩嗓音温柔:嗯?
许听夏把手晃了晃,触碰到卢倩的指尖:二少爷是谁呀?
是你姨父的弟弟,予安的哥哥。卢倩握住她微凉的小手,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哦,没什么。许听夏摇摇头,就是随便问问。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从没出现过的人有点好奇。
许听夏住院这段时间,经常有人会来看望盛予安。盛老爷和盛夫人,卢倩和盛嘉铭,虽然盛嘉铭来得少,但好歹出现过一次。
只有那位传说中的二少爷从没来过。
可听护士姐姐的话,也并非是不关心妹妹。
晚饭是青菜和鸡蛋汤,还有她点名想吃的牛肉,虽然做得清淡,味道却很好。
卢倩亲自喂她吃。
正在喝汤的时候,门口突然有人叫:盛太太!大事不好了!
卢倩顿了顿,目光颤动的同时看见亦有些慌乱的许听夏,连忙安抚道:夏夏别怕,小姨出去看看,一会儿再回来喂你。
许听夏乖巧地点点头:嗯。
然而卢倩这一去,整夜都没回来。
卢倩出去后她隐约听见外面的骚乱,但也没听出发生了什么事,似乎那骚乱离她的病房很远。
到后半夜才逐渐安静下来。
那会儿许听夏已经自己摸索着喝完那碗鸡蛋汤,再摸索着把餐盘放在床头柜子上,收起桌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
很快,许听夏经历了一场大手术。
移植了角膜,双眼包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说等过了恢复期就能重见光明。
但头两天实在太难熬,卢倩不得不让医生给她开了止疼药。
她一直在床上养着,没法去找盛予安。晚上卢倩哄她睡觉的时候,许听夏拉住她的手:小姨,我还有多久能好?
快了。卢倩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别担心。
许听夏:那等我好了能去看安安姐姐吗?
卢倩的手忽然一颤。
许听夏没察觉到异样,只听见卢倩的嗓音略微沙哑:嗯,等你好了,就去见她。
最近每天都是晴天,气温也逐渐稳定地爬升起来。许听夏住院后缺乏运动,比寻常人畏冷一些,却也脱掉了外套,只穿一件薄薄的病号服。
特护帮她洗了头发,吹得半干,让她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卢倩种了几盆绿植放在落地窗前,她虽然看不见,但能闻见属于大自然的清新味道,长久住院的憋闷得到疏解。
盛予安病房里也种着,但有一盆满天星枯死了,许听夏答应过她,等房间里的满天星发了芽,就送给她一盆。
许听夏俯身摸了摸,满天星已经长出小小的嫩芽,于是转头唤了一声:小琴姐姐。
特护小琴在卫生间给她洗衣服,许是水流声过大,没听见她的声音。
许听夏摸索着找到盲人手杖。
去盛予安病房的路她很熟悉,一个人完全可以,于是没再叫特护,把满天星放在踏脚板上,一只手拿着手杖,另一只手转着轮椅出病房。
许听夏小心翼翼地用手杖探路。
值班护士吃饭去了,整个走廊都很安静,只有轮椅磕磕巴巴的转动声,走一走,停一停,以及手杖尾端敲在瓷砖上清脆的响声。
敲着敲着,突然碰到了障碍物。
许听夏觉得奇怪,把轮椅停了下来,然后十分小心地继续试探。
这里是她熟悉的病区走廊,应该没有障碍物的。
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张口小声地问:您好?
话一落音,她听见一道明显的呼吸声。
即便看不见,许听夏也能感觉到对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对方越是安静不回话,她便越觉得那目光一定很刺人,像带着尖端的钩子一样,令她头皮发麻,背脊一截截僵硬。
于是咽了咽嗓,音量稍抬,却依旧软糯温吞:您好请问能不能让我过去一下?
一秒。
两秒。
许听夏数到第三秒的时候,从背后传来一阵慌忙的脚步声,伴随着女人焦急的喊叫:夏夏!要出来怎么不叫我呀?你一个人多危险!有没有摔到
许听夏刚要说没事,身后的脚步声突然顿住。
小琴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和脚步声一起定格在走廊温度略低的空气里。
许听夏愣愣地坐在轮椅中,握紧了手杖,它的尾端依旧抵着那人的脚,于是她默默地缩回来一些。
静默的走廊中,小琴吸了一口气,把情绪调整到最佳,冲许听夏面前的人温柔开口:二少爷,您回来了。
许听夏心跳恍惚停了一拍。
二少爷?
那位传说中的二少爷?
想起刚刚用手杖戳过他的脚,而这男人就淡定从容地看她这个瞎子傻愣愣地戳,也不开口提醒。
许听夏咬了咬唇,不自觉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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