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棠盯着茶桌对面的男人看了足足半分钟。
她刚从工作室回来,进门时住家的阿姨告诉她父亲叶承寅有客人,在茶室里。
“生意伙伴?”
阿姨说不是,好像是来聊什么茶文化工作室的。
这样一说,叶青棠知道了。
叶承寅是个成功的茶叶商人,这两年突然动念,打算修建一座非盈利性质的茶文化博物馆,做些相关的宣传工作。
叶青棠上楼前,决定还是应该跟叶承寅打声招呼。
拐到茶室门口,一眼便看见坐在茶桌对面的男人。
他手里端着一部iPad,滑动屏幕向叶承寅讲解。
淡黄灯光落在挽着衣袖的白衬衫上,几分旧,像陈年月光。
他正垂眸看向屏幕,眉骨至鼻梁一道险峻的光影分割线。眼睛就藏在暗处,尤显得深邃,春日里蛰伏着什么似的。
叶青棠愣在原地,脑中催枯折朽的呼啸声,一个称呼已到嘴边,被生生咽回。
怔怔打量和分辨,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
男人此时忽然抬眼,朝门口看来,明显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茶室里其余人齐齐或抬头或回头看过来。
叶承寅说:“回来了。”
“嗯。”叶青棠收回落在那男人身上的目光。
叶承寅笑着同众人介绍:“这我闺女。”
叶青棠微笑打声招呼。
“吃饭了吗?”叶承寅知道叶青棠一贯饮食不大规律。
“吃了。”
“我这儿有客人,你要吃夜宵就自己叫阿姨准备。”
“不用管我,您忙您自己的。”
叶青棠将滑落的帆布包带子捋回到肩膀上,转身时的最后一眼,忍不住又落回到男人身上。
男人回望过来,目光里三分困惑。
叶青棠看清楚他琥珀色的眼睛,一瞬怅然若失。
还是不完全像的。
洗过澡,叶青棠换了身衣服,收拾明早出差要用的东西。
她蹲在木地板上,往铝制行李箱里放进换洗衣物,动作却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片刻,将行李箱一阖,起身,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芽青色短款针织外套披上,从领口搂出蓬松头发,靸上拖鞋,走出房门。
下楼,一直走到茶室门口,叶青棠往里看,茶桌对面的位置空了。
她抱在手臂上的手,指尖轻敲了一下,目光缓缓略过敞开的客用卫生间门、厨房、客厅……最后停在大门口。
檐廊下,那个男人一手抄兜地站在那里接电话,身形挺拔,被廊灯裁出孤直的影子。
叶青棠心里有情绪轻雾一样漫上来。
走进茶室时,叶承寅转头看过来:“不准备收拾东西?明早不是要出差吗?”
“我来旁听会儿,不涉及机密吧?”叶青棠笑问。
答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有典型理工科气质的年轻男人,说目前只在意向沟通的阶段,还没到涉及机密的时候。
叶承寅起身,给叶青棠挪个座,连带着围坐在茶桌旁的其他人也跟着往外挪了挪。
叶青棠挨着叶承寅坐下,拿起桌面上的一叠稿纸,那上面涂涂画画的,似乎是关于茶文化博物馆的零碎构想。
叶承寅问女儿:“你有什么想法?”
“我说的又不作数。”
叶承寅笑说,“我们聊得累了,正好歇会儿,听听你有什么新颖的想法。”
“新颖的没有,只有割韭菜的那种,您要听吗?”叶青棠抽出一张空白的A4纸,拿支签字笔,边写边说:“博物馆主体配套周边商城,卖茶叶和文创产品,旁边再开个餐厅……”
话音一顿,因为觉察到打电话的男人进来了。
叶青棠捏着笔抬头看去,男人从他团队的人的身后绕过,重回到那个空位上坐下了,就坐在她的正对面。
一息而过,隐约的清苦气息,像是新鲜烘焙过的瑰夏村咖啡豆的味道。
叶承寅:“然后呢?”
叶青棠回神,“旁边开个餐厅,卖茶叶主题餐,茶叶饼,红茶火锅什么的……要是修在茶园附近,还能开展采茶、炒茶的体验项目。”
叶青棠说着便撂了笔,因为自觉自己这庸俗的商人思维太献丑了。
她抬眼地看向对面,笑说:“不过我能想到的,你们肯定都已经想过了是吧?”
叶承寅说:“不错,我们已经讨论过一轮了。”
叶青棠目光掠过对面男人的眼睛,趁机问:“还没问,贵姓?”
男人微笑道:“免贵姓应,应如寄。”
近看才知这人是深邃桃花眼,稍带些许笑容,便显得很是多情。
叶青棠问:“怎么称呼您比较方便?”
“怎么称呼都行,叶小姐自便。”
“应老师是做建筑设计的?”
“是。”
“我有个朋友最近买了房,要做装修,方便留一个联系方式吗?”
“我们工作室一般不接民用住宅的设计。”接话的是应如寄团队的另一个人,娃娃脸的女孩子,看着还像个学生,她笑着,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而且也几乎不单做室内装修。”
“抱歉。”叶青棠笑说,“外行闹笑话了。”
叶青棠再度看向应如寄,笑问:“应老师或许认识靠谱的做室内设计的设计师?”
这一套“话术”似乎是冲着要他的微信来的,应如寄此刻恍然。
对面的年轻女人手背托腮,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一头十分蓬松的深栗色长卷发,白皙皮肤上三两点浅褐色雀斑,这些雀斑不但不构成瑕疵,反而平添几分野性的美感。
身上是乳白色缎面吊带裙,芽青色外套。似一团捉不住的春日烟气,青濛濛的。
轻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女孩子。但应如寄没拒绝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她是叶承寅的女儿。他很难自作多情地认为她会有别的什么想法。
应如寄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告诉她电话和微信同号,需要的话,他可以向她推荐几位同侪。
叶青棠涂着咖啡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捏住了那张名片,纯黑色,白色的一行名字,“应如寄”,像黑夜里的一串雪点儿,极有质感。
她笑了笑,手掌在茶桌桌沿上撑了一下,站起身,对叶承寅说:“我收拾东西去了。”
-
应如寄拉上百叶帘,午后阳光被过滤,柔和得像是下霜清晨的薄薄天光。
他拿起画本,抖落那上面细碎的橡皮屑,复又拿起铅笔。
画了两笔,拿过桌面上的小铁皮盒子,正要打开,响起敲门声。
“请进。”
助理站在门口,“应老师,是不是该出发了?”
应如寄抬腕看了看手表,“车备好了?”
“已经楼下等着了。”
应如寄起身,捞起椅背上的薄外套,“那走吧。”
孙苗和姚晖已经在车上了,姚晖开车,孙苗坐副驾,照例给应如寄留出了后座的空位——他们这位老板不爱坐副驾,嫌前座座椅不够舒适。
按说姚晖和孙苗也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但面对应如寄仍然每每如初入工作室的学生,生怕大佬冷不丁随口抽查,自己回答不上。
应如寄倒也不严厉,只笑说:“确定?再回去看看书。”
那笑容比直接的训斥还要瘆人。
车子启动,向郊外开去。应如寄跷腿坐着,翻阅摊在膝头的一册技术资料,想起什么,“小孙。”
孙苗赶忙回头,“怎么了应老师?”
“相机带着了?”
“带了带了。”若不是相机放在背包里一时拿不出来,孙苗很想把它举起来叫应如寄放心。
应如寄点头,“去了多拍点照。”
这一趟是应叶承寅的邀请,去他的茶园参观,以确定最终是否达成合作意向。
一小时抵达茶园,叶承寅已经在进园的那条路上等着了。
往远处望,起伏平缓的丘陵,浅绿深黛,栽种的全是茶树。
叶承寅领着他们沿着两侧扎了低矮篱笆的小路往里走,“准备了今年的新茶,你们尝尝去。”
应如寄笑说:“不急。劳烦叶总先带我们去瞧瞧那块地吧。”
往里走没多远,平缓坡道上的一块空地,就是给那茶文化博物馆预留的地方,占地近700个平方。
应如寄领着两位助手仔仔细细地初步勘测过一遍,方应了叶承寅的邀请,往山间的茶室去。
那茶室坐落于半山坡,修得很潦草的一栋平房,拿一块大木板做茶桌,这就地取材的风格倒也不乏野趣。
叶承寅拿插线板过来,接上电磁炉的电源,搁上水壶烧水。
茶是刚炒出来的新茶,茶汤清透,汪了一块碧玉。
喝茶的工夫,叶承寅又抓紧时间向几人介绍了自己品牌的制茶技术,“每年头一茬的春茶最金贵,又以那几棵古树上的为尊,说是一两黄金一两茶也不过……”
“我说家里怎么没人,原来您偷偷带别人来喝好茶了。”
清脆的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
应如寄转头看去。
叶承寅的女儿。
黑色吊带长裙,松垮垮的牛仔外套,十二孔高帮马丁靴,墨镜挂在牛仔外套胸口的口袋里。她像是凭空出现的,带着一股蓬勃而生动的气息。
叶承寅几分惊喜:“出差回来了?”
“对啊。”叶青棠走进来,在叶承寅身边坐下,“回去家里没人,阿姨说您来茶园这边了。”
阿姨说的是,叶承寅陪人到茶园看地去了,所以她猜想应如寄应该也在。
叶青棠看了看对面,娃娃脸的女孩子,戴眼镜的典型理工科气质的男生,都是熟脸。
目光最后才落在临窗而坐的应如寄身上。
他穿质地柔软的白色衬衫,腕上戴一块金属手表,手背上血管的青色脉络清晰可见。被茶烟掩盖,仍然隐约可闻微苦的气息。
春光一样清隽而光风霁月的男人。
她喜欢看他不笑的样子,有点漫懒的冷意。
而他此刻就是不笑的,和记忆里的影子重叠。
“刚到家也不歇会儿?”
叶青棠回神,“怕晚一点就喝不到您这比黄金还贵的春茶了。”
叶承寅哈哈大笑,提起水壶,再给叶青棠斟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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