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九十大寿那天,突发疾病,被诊断患了老年痴呆症,昏昏沉沉过了许多年,突然有一天,她从医院里出走,警察找到她时,她站在城北大桥上,像丢了魂似的,眼泪染了一脸。
任凭我们如何哄骗利诱,除了向北,她不愿意朝其他方向挪开半步。最终,我唯有同她拉钩,答应她会陪着她一起去北方。
我是被外婆带大的,与她有着深厚的感情。我成年后,忙于学习,忙于工作,等到想要好好尽一个外孙女的责任时,她却没有那个身体再享福,这一次,便当作一个契机,带着她周游全国。
当天我便请了假,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医院找熟识的医生替外婆开了证明,订了去北方的机票。
我们一路向北,走走停停,令我没想到的是,我们到达内蒙古大草原后,她竟然仍然要跨出国界,继续向北走。
那一刻,我突然怀疑,她到底是清醒,还是仍然在病着。
哪怕是同她亲近如我,都不晓得,她固执地一路向北,是为了什么又或者是在找什么。
虽然满腹疑虑,我仍是应允了这个老人的请求直至到了西伯利亚,大约是经受不住西伯利亚的久寒,她突然病了一场,不过是小小的感冒,她却像是耗尽了力气,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说她走不动了,不走了。
闲下来的时候,我便推着租来的轮椅带她在西伯利亚各处游玩,一天,我们来到了贝加尔湖这片被称为西伯利亚明珠的湖泊,是历来僧侣们的朝圣之地,它似乎有种神奇的力量,能让来这里的人心中忽然一片寂静。
外婆的故乡在苏州,苏州望族有周氏,周氏门庭冠四方。
这个周氏说的就是周崇越的大家族。周家祖辈驰骋沙场,是历朝的骁骑将军,享有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积累了大量的资本,官场诡谲,朝代更替之后,周家后人渐渐脱离了朝廷,举家迁徙,带着雄厚的资金,在苏州扎根。
但自古以来就像再盛名的王朝都有覆灭的那天,周氏的辉煌,便是断送在周崇越的身上。
外婆叫邱云,邱家做米梁营生,虽不比周家,但在当年,也算得是衣食无忧的小富。
她等的人叫阿贵,是她家运粮的长工,同她青梅竹马。她是喝过几年洋墨水的人,没有尊卑观念,自然而然同阿贵相恋,却没想到,这一年,她刚及碧玉之年,父亲就将她许给了周家。
山丘上的阿贵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人,为首的那个骑着一匹马,手中牵着根绳子,而绳子的另一端,系在她等的那人背在身后的手上。
阿贵冲她喊:“快走啊!”话音刚落身上便挨了狠狠一马鞭。
她浑身一抖,本来还下意识往后退的脚顿时像在地上生了根,再动不了分毫。
直到那帮人在她面前停下,白色骏马离她离得极近,呼出来的热气喷了她一脸,混着泥草的腥臭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周崇越,这个名苏州的大家族里这一辈唯一的男丁,周公子。
他穿了件熨烫齐顺的白衬衣,深色格子背带裤,梳着整洁的大背头,白净柔和的脸庞满是书卷气。但她知道那只是他用来迷惑众人的表象,那张无害的脸下,是个双手沾满鲜血和不义之财的恶魔。
他弹了弹落在肩膀上的草絮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跟我走,或者,看他死。”
一柄火枪指在阿贵的太阳穴上,周崇越的脸上还保持着温润如玉的笑容,给了她两条死路。漫长的几秒钟后,她拉住他的衣摆,以一个析求的姿态,崩溃地哭了出来。
周崇越这人,苏州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说起他时,总会叹上一声。
大约是万物终有尽,豪门多败子,周家几百年来,出过的败子计其数,却没有一人能及得上周崇越。
曾有人当着周崇越的面骂他是汉奸,隔日就被人发现横尸苏州河里,连容貌,都让一道道可怖的刀痕毁了去。
就是这样一个人,邱云十八岁时,成为了他的结发妻子,怎能不叫她绝望。
新婚当天,她准备好毒药,带了必死的决心可当周崇越踢开轿门,背起她时,她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道:“有心让我周家晦气的我必将十倍地还回去!邱云,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心中一滞,像有道雷打在身上,全身发麻,手中的小瓶子掉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在他脚边。他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地将小瓶子踢得远远的,抬脚跨过了火盆。
她闭了闭眼,两行滚烫的清泪落了下来,她想,她这一生便就这样罢。
苏州周家的婚宴,自然是满城轰动日本皇军的中野大将亲自前来道贺,然而就当众人觥筹交错之时,三声响彻天际的爆炸声震动了整座苏州城连在喜房里的邱云都能感到房子微微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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